来得及

　　这边讲究要把死者的衣物随着尸体一并烧毁，简籍在折好了不知道多少个金元宝后，打车回了家。

　　这边是连栋的居民房，一家有动静整条街都知道，但是邻里街坊也只是担忧的视线看向简籍，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上前说话。

　　简籍害怕东西太多，叫了黎洺一起来。

　　他只是眼底有些血色，这种红色和熬夜的血丝混在一起，没人看得出来他前不久痛哭了一场。

　　外面飘着大雪，简籍裸露的皮肤，鼻头，耳朵尖都一片通红，雪花拍在他黑色的碎发上。

　　他插进钥匙，打开了房门。

　　房间如常，依旧昏暗，干燥却带着尘土煤灰味儿，床铺还带着有人居住的痕迹。

　　房间不大，站着简籍黎洺两个人后显得拥挤起来。

　　简籍盯着房间，盯着桌面还没收起来的台灯，只用了半袋的纸抽，不由得干巴巴笑了起来。

　　“怎么了。”黎洺道。

　　简籍示意黎洺撑开带来的袋子，率先把那半包纸巾扫了进去。

　　“我只是觉得很搞笑。”他道，“我第一天转来的晚上，莫名其妙和你吵了一大架。”

　　黎洺轻轻“啊”了一声：“我有印象。”

　　简籍道：“其实我只是很害怕。害怕你看见我住在这里。”

　　他说着，手上动作没变，把陆庭的包从门上依次拎下来，伸手去摸里面的东西。

　　“当时觉得被发现丢了人是天大的事儿，现在却觉得不过如此了。”

　　有些包很小，仅做装饰，里面空空如也，有的包却显然带了些岁月的使用痕迹，里面也能摸出些东西来。

　　其中有一个格外沉甸甸。

　　里面装的是文件。

　　简籍摊开，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

　　出生证离婚证房产证先不提，真正占了大头的其实是各种病例账单和拍的片子。

　　简籍看这些已经免疫了，他简单翻看了下，视线不由得转移到旁边的袋子里。

　　除了陆庭的个人材料，这里还有他的信息。

　　他的出生证，打疫苗的册子，小时候幼儿园的入园卡，中学时代的照片，被淘汰的第一版身份证，上面的简籍还呆头呆脑……

　　他翻到最后才发现在这些中间夹着一个手机。

　　有些老的型号了，看着就有一种电池不经用的感觉。

　　简籍伸手按开，却发现还能开机，电量甚至还有充足的百分之六十。

　　密码是简籍的生日，他解了锁，却发现这里面除了一张电话卡，只剩下数不尽的照片视频。

　　黎洺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都是你的照片耶。”

　　简籍点点头，嗯了声。

　　都是他的照片。

　　其实他想起来了，关于这个手机。

　　十年前的旗舰流行机子，当时陆庭叫着是给自己辛勤工作的奖励，像素高可以拍美美自拍。

　　只是后来简籍才发现，这里面很少有陆庭自己的照片，大多数时候都是不知道在哪儿偷拍出来的丈夫和孩子。

　　简籍那时候嘴巴比现在贱，发现了就要天不管地不管的大叫出来，陆庭掩耳盗铃似的在每个相册前面补拍了几张自拍。

　　简籍的视线停在那些自拍上。

　　陆庭不爱拍照，总是叫着把脸拍圆了把眼睛拍小了，葬礼上只能用身份证的照片，

　　但是这时候的陆庭，是十年前，意气风发，带这些稚气的陆庭。

　　后面能看见小简籍蹦来蹦去剩下的残影。

　　有些鸡飞狗跳的一家人。

　　简籍看啊看，总感觉这是照片，而不是记忆。

　　他关上了手机。

　　下一秒却响起电话。

　　铃声是《稳稳的幸福》。

　　简籍接通电话，10086客服。

　　“你好是陆庭女士吗？我们这边最近推出套餐……”

　　“不，陆庭昨天死了。”

　　“啊……”

　　对面的客服听起来是个年轻女生，闻言不再重复那套办套餐话术，只是轻轻说了句“节哀”便挂了电话。

　　空气很安静，黎洺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简籍的眼眶还有些红，他害怕他说些不该说的，豆大的泪水又掉下来。

　　但是简籍的神色却很轻松。

　　“我以前喜欢听这首歌，但是陆庭一直叫着‘波澜壮阔’才是人生本质，才够惊险刺激。”

　　简籍轻轻笑了下，没有把手机扔到袋子里，而是随手踹进口袋，“不是也在追求幸福吗，陆女士。”

　　“当时还以为你是个多狂妄的赌徒呢。”

　　这句声音微微扬起来，竟然真的想像和不远处的陆庭说。

　　只是这次没有人回应他。

　　其他的衣物就很好收拾了，一些可以留给外婆的她便没有带走，陆庭即便重病，也会把衣服叠的整整齐齐，上面带着洗衣液的清香味儿。

　　和房子里不一样。

　　这些所有生命的痕迹被一扫而空，尽数装进了手里的这两个蛇皮袋子里。

　　人的一生就这样轻。

　　黎洺其实一直很想哭，他其实在在办公室听见老师们只对简籍的成绩议论纷纷的时候就很想哭了。

　　大雪，火葬场距离家里有些距离，两个人打了车。

　　才上了车，简籍就一直出神的看向窗外。

　　黎洺问道：“是不是要把那两个袋子搬过来比较好。”

　　他的意思是从后备箱拿出来。

　　简籍转头看向他，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是指那是陆庭的东西，都仍在后面是不是不太好。

　　他摇摇头：“不，东西始终是东西，放在后面就好了。”

　　黎洺也不再说话。

　　窗外大雪越下越大了，雪花大团大团扑簌簌的砸在玻璃上，简籍像个没事儿人一样开口了：“这样的大雪，其实我梦里见过。”

　　“大雪吗。这样的大雪在我们这边也很少见。”

　　“嗯，这样的大雪。那时候我父母离婚，我就在想他们不够轰轰烈烈。要在这样的雪天才对，旧日夫妻出了法庭，借着鹅毛一样的雪幕遥遥对望了一眼，然后转身，再也不见。”

　　“连带着这些年的纠纷争吵，猜忌怀疑，尔虞我诈……都被这大雪霸道的掩盖，白茫茫一片，多干净。”

　　黎洺的话又被噎住了。

　　简籍道：“这样的雪天很适合离别，今天刚刚好。”

　　黎洺心下又是刺痛，他顾不得什么别的了，抬手蛮横的揽住简籍的肩头：“不要再说这种话了，这不好笑。”

　　简籍身体微微倾斜，刚准备起身，就被黎洺另一只手按在头顶，把简籍的头靠在了他的肩头。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黎洺的肩头终于重了下来，他的心也终于放下了些。

　　“你不累吗，已经两个晚上没睡了，睡一觉吧。”

　　“好没说服力。”简籍的声音闷闷的响起，“明明不睡觉的还另有其人。”

　　黎洺的眼睛甚至要比简籍还要肿一些，这句话是真的狠狠戳中黎洺的心窝。

　　但是他只是笑着道：“我也很困，你先睡一会儿，等到了那儿我再睡。”

　　即便最后。简籍也没能睡下，只是靠在黎洺的肩头随着刹车油门摇晃。

　　这种情况下，简籍无论如何都是睡不着的。

　　这边的人注重传承之类的，能看见隔壁去死的老人有很多亲人朋友跑来跑去，但是陆庭这边只有简籍，外婆和自愿来帮忙的黎洺，是真的没有时间闭眼，没有时间休息。

　　简籍有时候会觉得，正是这种过分忙碌的仪式在中间扛着，才会让人们一时间只知道忙碌，而忘记死亡离别的伤痛。

　　等全都结束后，他也会因为母亲的离去痛哭吗。

　　他还不知道，他只是知道明天早上最后的仪式结束后母亲就要火葬了，而舅舅还是没有选择过来参加妹妹的葬礼。

　　他还知道，外婆建议他去住校，这样可以更方便些。

　　她说，他已经够辛苦了，妹妹她来带。

　　简籍还没来得及办手续，他和黎洺简单提了一嘴，后者说二中这边手续很快，叫他不用着急。

　　葬礼仪式上，这边的灵堂只有三个人，是这一天最空旷的一组。

　　简籍透过玻璃去看陆庭的脸，殡葬师很专业，陆庭脸上带着很适合她的妆容，除了脸色有些青紫之外，竟然真的像是睡去了。

　　他道：“我的朋友给了我一个合理的答案，生命的意义，就是在知道生命没有意义后，还有生的勇气。”

　　“这是我到目前为止，能找到的最好的答案了，但是这不是我思考的结果，我还是会不放弃继续寻找的，等我找到了我的答案后，会再告诉您的。”

　　想了想他又道：“说起来不愧是陆庭，居然在临死之前还要震撼我一下，我从来没想过，也从来没见过你哭……那样的泪水，或许我会记得一辈子吧。”

　　“太狡猾了，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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