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枝甘露

　　离职那天来得很快，和冬天第一场雪来得那样突然。小县城周而复始地循环每个人应该做的事，就像是纪录片，记录了人情冷暖，只不过如夏天一样温暖刺目的阳光消失了，只剩下空荡的回音无数次播放。

　　祁枝雪以为会像电视剧一般，和几个老同事坐在火锅店聊天，一边倾诉不舍，比赛看看谁的泪流得更多，一边恭喜你往后的人生会有无限可能。事实上，下午的走廊万分安静，完成一天的工作之后，就再也无需回来了。

　　往后那几天的生活如同放了一次长假，悠闲至极。然而人的懒惰迟早要被勤快嫌弃，祁枝雪在家中忙活收拾，准备过季的衣物，箱子排着长队等待，时光不知不觉溜走。

　　再次抬头望向窗外那刻，屋外的雪花飘零。

　　他模模糊糊地记起，这是这么多年以来，大雪来得最突然的一次。还没有到十二月底，万家屋顶便被雪花层层覆盖。天空一片阴云，让人逐渐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这些日子以来，杨予晖得了令，没去接人。弄得他自己都不清楚这是为什么？直到他今日顶着飞扬的雪花着急忙慌地打开房门时，看见了祁枝雪在厨房做饭，才隐隐约约明白了。

　　厨房隔断门没关上，屋内香味四溢，四方桌上摆着三菜一汤，祁枝雪转头解开围裙：“回来了。”

　　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话，杨予晖却站门口笑了半天。他挂上背包后大步流星朝人走去，趁着祁枝雪还有点手足无措，准确无误地咬上了嘴唇。祁枝雪靠在案台边，茫然地承受着对方的吻。

　　好像进步了很多，没有以前那般张牙舞爪，只是细腻而柔软地亲吻，慢慢地舔舐，到最后探到了喉咙里，唇瓣已然酸麻。祁枝雪渐渐站不住，不仅呼吸有些困难，脚底板也开始疼，只好用手推了推肩头，可杨予晖意犹未尽，松开唇瓣后绕到脖子，种下了一个明显的草莓印。

　　祁枝雪的声音浅浅地，比猫叫还轻，过后还要逞强地评价：“你的接吻技术很一般。”

　　杨予晖在他耳边低声语：“是吗？你喜欢温柔的？”

　　祁枝雪认真思考了一秒，没否认，转而环抱住了他的脖子：“你猜？”

　　这句似有若无的话太诱惑，混着粗重的喘息，一股脑灌进耳朵里。杨予晖眼神晦暗不明，理智地停顿了好一会实在忍受不住燥热，又亲了上去，两只有力的双手还将对方的屁股抬到了台面。祁枝雪浑身一颤，且听从下到上的尾音温热灼人，杨予晖撑着冰凉的大理石，似笑非笑：“猜不出啊宝宝。”

　　“你不如……”他的视线向下……手指刮弄着大腿根部的皮肤，“教教我。”

　　……

　　……只见杨予晖提起手掌，仔细地看了下，说：“我好像还没有怎么用力吧？”

　　羞耻与后悔当先，祁枝雪不由分说地推开他：“菜凉了，快去吃饭。”

　　那时杨予晖明白的是以为祁枝雪这些天在家苦练厨艺，攒着给他惊喜，事实上从这天过后，情况发生了转变，并且不由他掌控，好像是有人给他套上了鼻环，在牵着他往阴霾里走。起初不会很快发现，等到发现了，才明白有些人的心比谁都冷酷。

　　理发店的生意比夏秋季节好很多，原因是不少在外的游子打了一年工后回家过年，所以一来二去，还能见到不少之前没有时间寒暄的同学。于是在这种忙碌中，杨予晖才后知后觉祁枝雪这些日子的投怀送抱像是冬天里最锋利的小刀，扎得他往后四五个月的生活血迹斑斑。

　　墙上的大银幕还放着最新的恐怖电影，几个人物相继在“杀人魔”的毒手下死去，血液四溅，肢体分离，画面十分真实，尖叫不绝于耳。电影院内，不少人害怕地捂住了双眼，大气都不敢出。静默那刻，“杀人魔”狠厉的红眼睛在周遭逡巡。

　　祁枝雪手机震动了两下，屏幕亮起。

　　他的余光看见了，却没有管。

　　旁边的杨予晖往嘴里塞了一颗爆米花，又递给他。然而祁枝雪看电影似乎看得太专注，丝毫没管。甚至手机的屏幕一直亮着，不停震动，都没有心情去拿。

　　杨予晖凑过来：“有人给你发消息啊？谁啊，这么勤？”

　　祁枝雪心尖颤了一下，刚好是那个恐怖的“杀人魔”找到最后一个受害者的那刻，他的脸色也随着剧情起伏而白了一瞬，却很快恢复平静：“嗯，应该是我朋友吧。”

　　他说得不大确定，心虚很多，都不敢把屏幕给杨予晖看。

　　是祁母的消息，在三个人的家族群里发的。

　　祁母：我今天去梅姐家做客，问了你在医院的近况，她和我说你早辞职了，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辞职了？@祁枝雪。

　　祁父也紧随其后，不过语气虽茫然，但总体是向着自家儿子的，还顺便哄了一下自个媳妇。

　　这些消息一大堆，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祁枝雪看了一眼便被绕晕了。他的手指正要打字，下一秒，祁母说：上次我回家，看见了魏辙的妈妈，我知道她一定和你说了什么，但是我没有问你，我觉得你这么大了应该懂事了，也应该放下了，毕竟又不是你害的他儿子。可最近我心里不踏实，果然，你居然偷偷辞职了还不跟爸爸妈妈一声。

　　祁父：就是啊，这点上，我还是觉得儿子是不对的。为什么要瞒着爸爸妈妈呢？爸爸妈妈多担心你啊。

　　祁枝雪：……

　　祁母：你要去哪里？

　　祁枝雪：没去哪里，就想换个城市生活。

　　祁母：和你那男朋友一起离开吗？

　　周遭有个重音，似乎是铁架子倒塌的声音，抬头看，大银幕上两个人正在奋战，吵到耳朵里根本没有多余的杂音。明明是大冬天，祁枝雪却觉得汗流浃背，妈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看来无论如何都躲不过了。

　　结果，下个瞬间……

　　祁母：你和魏辙也谈过是吗？什么时候的事？

　　祁枝雪彻底捂住了脸，把手机丢在旁边，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怎么这也知道了？

　　两个字：完了。

　　如果此时此刻有个可以容纳他一个人的地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然而再去看手机，还是那些话。无论曾经做过了什么，怎么躲下去，好像今时今日终究要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

　　祁枝雪叹了一口气，犹豫很久，可能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才决定敲下了第一个字：我没有和魏辙谈过，在我心中，他既不是哥哥更不是朋友，况且，那已经过去了，我不想提。

　　他撒了谎，实在不想复述那么多的谎言。电影院内环境嘈杂，他的内心却不同寻常的安静。实在不想复述过往的痛苦，还是会在某个普通的瞬间反复想起。

　　犹记得十八岁那年，他以里县第一名的成绩和班上参加集训的同学前往市里，可是就在他满怀期待、憧憬美好未来的时刻，命运把残酷的现实横亘在他的面前。那天特别多人，都看见了从教学楼上跳下的男孩。那是他第一次觉得人的命轻如鸿毛，第一次觉得通向死亡的道路轻而易举。

　　简直是一念人间，一念天堂。

　　魏辙的陡然逝去，不仅让魏父魏母接受不了，还让祁母误以为祁枝雪因为亲眼目睹此事而产生了阴影，毕竟两个孩子是邻居，拥有青梅竹马的缘分，感情自然是非同一般。

　　祁枝雪也没想到，接下来的高考失利，人生走向彻底改变。沉寂的这么多年，不过就是庸庸碌碌、胆小如鼠的十年。

　　爱是什么？

　　恨是什么？

　　他不明白，更不想明白。

　　甚至他都忘记了当初发生这件事的整个经过，却仍然记得冬季山坡下传来的声音，那是一个女声，带着笑意，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意在喊他：“祁枝雪！”

　　后来她用遗憾又深远的眼神告诉他，他们还会再见的。但不巧的是，时隔多年，一次未见。时光如电影情节般缓慢推进，渐渐让人忘却很多事。还是会在某刻不合时宜地质问自己:

　　爱究竟是什么？

　　恨又是为什么？

　　等待像空格中跳动的一字，茫然且无措。

　　他否认了那段感情，亦是否定了自己曾经的一腔孤勇。成长，也不过是让自己成为了面目全非的大人。

　　祁母：小雪，你骗我可以，不要欺骗自己。

　　祁枝雪：没有。

　　祁母：没有就好。还记得我和你说过什么吗？只要你说个问题，妈妈都会给你解答。爸爸妈妈从来都不是封建的人，只不过是想让你开心。别憋坏了自己，其实出去多走走、换个地方生活也可以，我不会说你什么的。

　　祁枝雪莞尔一笑：真没有问题。

　　他还没有脆弱到可以不顾一切去奔赴另一个世界，有时想想，胆怯点也挺好的，至少，换个角度看新世界会有不同的感受。安抚好父母的情绪后，终于能长舒一口气，恐怖电影也快到尾声了。

　　杨予晖的目光投过来：“怎么觉得你脸色很难看呢？还是我的错觉？”

　　祁枝雪扬眉：“有吗？可能吓到了吧。”

　　杨予晖靠着椅子低笑，声音一阵一阵地从旁边传过来，轻得像伏在耳边低语：“不是刚刚打赌说被吓到了就请我吃饭吗？这么快就不行了？”

　　祁枝雪冷哼了一声：“请就请呗，我又不是请不起，你想吃什么都可以，今天我包了。”

　　“你说的啊，不可以反悔。”杨予晖面若纠结，两只手的大拇指互相推诿，“那我得好好想想附近有什么好吃的。”

　　祁枝雪不动声色地瞄了杨予晖一眼，眼底一点笑意也无，握在手中的手机出乎意料地震动起来，他小心翼翼地翻开屏幕，看见了早就定好的闹钟。上面的一行字在漆黑的场景下尤为刺目——

　　距高铁发车还有11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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