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珠碎玉

作者:lor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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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烧云与搭便车指南(中)


      事实证明,坏运气也抵挡不了金钱攻势。

      野外爆胎,没有备用轮胎可换;四下无人,连求助都无从去求。面对这样的状况,也许普通人要经历好几天的荒野求生。

      但是他慷慨的便车驾驶人,只是打了一个电话。一个小时之后,他们果真等来了一辆加长座驾。

      男孩知道这里一贯信号很差,能打出去的都是卫星电话。它在这会还是个新鲜物事。再看她手里那个不起眼的黑匣子时,便肃然起敬。

      再次喝着冰镇果汁,坐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上,无疑令人快活无比。

      两个小时之后,他们抵达了梅汀提到过的“一间住所”。说是一间住所,有点贬低它了。这是一栋好房子,气派壮观,从位置到装修风格都无可挑剔。居于山顶之上,掩映在错落有致的林木中,红瓦米墙,漂亮非常。

      “是‘无尽夏’,真美啊。”男孩看着小径前的花朵,赞叹说,“我祖父家的庭院里就是种的这个。这里都是白色和奶油色的。其实蓝色也很好看。”

      他挠了挠头,意识到这句话的不妥,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随便说说。请别放在心上。”

      无尽夏是八仙花的一个变种。因为花期绵长,从晚春绽放至初秋,可以历经整个夏季而得名。颜色很多,花型大而满丽。

      梅汀对此无可无不可,只是冲管家打了个手势,对方便心领神会地带着指示退下。

      他们越过屋前草坪,进入正门。大厅宽敞极了,看起来很适合跳舞,当然他知道真正的舞厅会设置在地下。一路前行,途经吸烟室和其他功用不明的小房间。直至走廊尽头,女主人的脚步在两间卧室前停下。

      “住哪间?”她简洁地问。

      两间卧室的门都已经打开,露出的装潢如出一辙的典雅美丽。红木和绉绸这些复古元素运用得很好,每一件家具都好像笼罩着浅浅的光晕。

      浅底暗纹的窗帘被风吹得蓬蓬的,让男孩想起女人迎风飘扬的丝巾。他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完全看不出分别,便笑着回答:“都好。”

      她替他选定了走廊最深处的那一间。

      “这里更安静。”她说,告诉他有问题就摇铃,然后很快离开。

      男孩目送着女主人的背影。她看起来神采奕奕,即使经历了漫长的一天,包括数个小时的持续驾驶,还有无数倒霉的烦心事,仪态还是那么冷静自如。

      他洗完澡,草草擦干了湿漉漉的头发,赤着脚在地毯上来回走动,好像在发泄过剩的精力。夜色已然降临,但是青春期的男孩毫无困意。身体不是不疲累,只是另有一种兴奋驱策着他打起精神。

      或者说是焦虑。

      和梅汀想的一样,他的确说了谎。男孩算是个半吊子单车行爱好者,但还绝没有达到可以单人横穿美国的程度。事实上,他就是离家出走跑出来的……天知道顶着烈日骑车狂奔是怎样的苦难遭遇,头和屁-股都像是被火烤着,一个滚烫烫,一个火辣辣。

      她猜的大都对了。只有一点出入,凯文确实是他的真实名字。不过是他自己起的,也只被他一个人认可。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他忧郁地想。一个谎言总是要用千万个谎言去补。一个野心冲冲的骑行家可以因为爆胎去搭便车,在好心人家借宿一晚也勉强说得过去。但总不可能再依赖更多。到弗吉尼亚还有好长一段路程,靠搭便车走完全程可太逊啦,他张不开嘴,也不敢想象她会怎么看他。

      ……也不敢承认自己见面时扯了谎。

      梅汀的房子离城市中心已然不远,买辆新车或者买个新胎都是很容易的事情。无法上路已经不再能成为他滞留她身边的借口。如果不想暴露自己编了谎话,那他务必得明天辞行。

      辞行,扯断他与她之间的最后一点交集。然后两个人就这样分道扬镳,像相交线的末端,远远地、不可逆转地分开。他再也不能遇到这么酷的公路旅行了,还有同样酷的车主。

      那天他在路边挥手,劳累而且紧张,不知道命运会给他安排怎样的可能。也许他注定要风餐露宿好几天。也许在逃亡的半路就被家里人抓到。也许还能遇到其他的好心人,他们大方请他上车,粗声说笑,谈车子、房子和便车主人的孩子——这很不错,或者说是幸运极了。

      但是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与他讲诗、绣球和月亮,在汗水和泪水飞扬的年月见过远方,宽容他的秘密和不合宜的莽撞。

      男孩还很年轻,纵然人生才过了一小半,却倔强地相信这是此生无二的特别。

      或许正是因为他年轻。

      他设想她的日常及以后:在曼哈顿的CBD里出入,蹬高跟鞋,于摩天大楼的顶层谈笑风生。这是他对东海岸精英生活的全部想象。过去他埋首于诗集、运动和自造的小机器人,不屑于大陆另一头无谓的修饰和伪装。现在他的心头却涌起一股莫名的涩意。

      他抬头。月亮怪无辜地悬在天空,既骄且矜,不食一点儿人间烟火,对少年人的烦恼也不理不采。

      不知不觉间愁绪已带他来到窗边。男孩靠着窗沿,用双臂支住身体,漫无目的地向外看。他游离的视线越过中庭,轻浅地掠过内中的雕像喷泉,飘到长廊的另一头。那里是一处不大的房间,功用尚且不明,但是少年人的目光被牢牢地钉在此处。

      隔着一层雕花玻璃,他倏尔迅速地逮到一个人影,那属于一个女人,是他慷慨而仁慈的便车驾驶人,搅乱男孩少年心事的罪魁祸首。很模糊,但是他绝不会认错。

      他看见她不急不徐地抽完烟,放下手中的书籍,仿佛正要从那里离开——突然意识到今晚可能是最好的机会。夜色黑透,那间屋子的灯光也开得暗,足以掩饰他局促的神情。

      假使她真的生了气,认为他是一个可耻的小骗子——见鬼,他不敢想这一幕。不过即使如此,他也希望能好好地告知对方这个事实,由她来裁定他的命运,而不是等到明天才仓促地逃走。那样他自己也会鄙夷自己。

      一定要把握住,他想。

      也许这座宅子设计成U字型就是为了这一刻,中庭的构造为他提供了很大机会。男孩当机立断,放弃到长长的走廊里奔逐,那样太慢了。他敏捷地翻下窗户,跳到中庭冰凉的瓷砖上,快速地向着灯光跑去。

      当他的手指在彩色玻璃上轻轻叩响时,大脑的供血仿佛才重新恢复运行。无畏的勇气褪去,理智回笼,他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唐突的行为,面颊很快染上绯红。

      不过这已经足够使屋内的人察觉。好像是下一秒,他面前的视野就变得清晰了。

      玻璃窗被打开。比屋内陈设更清晰的,是一张曼而展的面孔。男孩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看见梅的五官。

      她的目光里看不出有没有吃惊,只是静静地在不速之客身上梭巡,从上至下。

      继而轻淡一笑:“怎么,还忘记了穿鞋?”

      于是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地砖凉。

      他很想解释些什么,但是勇气好像都被羞耻感吞掉了。

      ***

      要男孩顶着羞耻爬进窗户,并恢复冷静到足以阐明来意,需要比教他跑过来多几倍的时间。

      至于解释清楚自己的错误,那就更长了。因为他会时不时地就对面人的神情态度卡壳。

      盘腿坐在地上听完原委,梅汀挑了挑眉,神色是出乎他意料的镇定,神色几无变动。

      这使他松了口气,同时心情有点复杂:“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不然呢,还有什么人会在七月单车旅行?更何况你连基本的修车工具都没有。”她很平淡地回答,却又使他闹了个大红脸。

      “以前没发现你这么爱脸红。”她说,“好了,我不会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看你紧张的样子。”

      然后从酒柜里翻出两瓶彩色的饮料,一瓶递给这个纯情少年。

      他双手接过,发现包装上是看不懂的文字。紧张地问:“这含酒精吗?不会是像Four Loko一样吧,一瓶顶四五瓶啤酒?”

      她垂着眼睫拧拉环,好像为对方的白痴感到不耐烦:“当然没有。”

      可它是从酒柜里拿出来的啊……他纠结了一会,随即又被cue到讲出走的原因,说着说着,很快就把顾虑忘记了。

      “……其实,我不是从自己家跑出来的。我被父母送到了一个不熟的亲戚家。”

      “那是一个很像‘日本花园’的地方,但是是私人住宅,不对外开放,”男孩说,“你管它叫中国花园也行。景色很漂亮,种了许多美丽的植物。但里面住着的人太可怕了。”

      “我爸爸的大伯就住在里面。他是我爷爷的哥哥。按理论我应该管他叫大祖父。英语不讲究这些分别,但是他一定要我用汉语跟他讲话。”

      梅汀不动声色地喝饮料,想起他刚来这里提到的种“无尽夏”的grandpa,原来是大祖父而不是祖父。

      那这老头还蛮有品味,她懒洋洋地想。虽然有没有品味的判断完全取决于是否和她的审美一致。

      “不光如此,他还非要我学那些传统的礼仪,还有什么经书之类的东西。每天都要背,错一个字就用尺子打一下。明明放了假,我还要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特训这些,简直是个活地狱。”

      他的面上相应地作出苦相,却更像是个鬼脸,看起来挺滑稽,把梅汀给逗笑了。

      “天知道我们已经是第好几代移民了。我觉得我会说汉语就已经很棒了,我的堂兄弟姐妹还讲不出完整句子呢。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爸妈才把我送过去。听说这位大祖父已经老了,开始思虑后事,要把遗产留给一位正统的继承人。他自己没有孩子,决定从亲族中过继一个,培养出理想的男孩。首要的条件是必须要会讲流利的汉语——我就这样撞到枪口上了。”

      “我爸妈说这种机会千载难得,如果真的成了,得到的钱我一辈子也花不完。但是,”男孩清秀的五官因为困扰拧作一团,“我不太同意。这些跟我的理想一点都不搭边。我想上大学,学我喜欢的专业,毕业了再开一家小酒吧,不用生意多好,能有一口饭吃就行,最重要的还是交朋友;可以随时关店,自由尝试单车旅行,说不定哪一天真能横跨美利坚。而不是日复一日地背经书,守着一间庄园和体统过一生。”

      “……可是好像没有人在意我的意见,他们俩自顾自地把我骗过去,那一边又毫不在乎地接收。”

      女人喝饮料的手停顿了一下。她抬起下颌,与男孩四目相接,发现他的眼圈儿红了。黑色的眼珠湿漉漉的,像牡鹿一样。

      “其实我也不怎么讨厌那位大祖父,虽然他的体罚手段让我很反感。他看起来是个有故事的人,心事重重,晚上老睡不好觉。有时,我竟觉得这个老人有点可怜。很可笑对吧,我这个穷小子居然反过来同情他了。但是事实就是如此。他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却像是一个异乡人,落落寡合,什么人和事也接近不了。好像在拒绝整个世界——

      “我只是不明白,他那么喜欢传统文化,为什么要来美国呢?”

      梅汀说:“也许他并不愿意。”

      世事无常,人人都有身不由己。

      她不再看他倔强的眼神,伸出手揉了揉男孩不驯服的茸发:“好了,小男孩,快去睡觉吧。再晚你就睡不着了。”

      “明天我们去看日出。”她轻声说,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把原本他以为是墙壁的地方推开,“不要再爬窗户了。”

      看到他惊愕得眼泪都被收回去,女人促狭地笑了:“这里有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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