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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梦
“谢公子饶命……”
江鹤一尚未反应过来,便听见一旁的苏明烨哀声求饶。
苏明烨犹如浑身没有骨头一般,伏倒在地,那是他在年幼之时便教过江鹤一的姿势。
足够卑微,足够让人解气。
江鹤一却觉得这一招,今日不管用了。
他离开东宫时便想过,若哪日许长宁与谢筠说起他暴露之事,谢筠定不会轻饶他,他必须好好想对策。
但他不曾料到,谢筠来得如此快,看来谢家在宫中的眼线甚多。
似是因为江鹤一并未求饶,踩着他的侍从神色不悦地踢了他两脚。
苏明烨忙道:“虽然这孩子被殿下发现了,但他死守秘密,绝口不提谢公子您啊!您饶了他吧!”
谢筠扬了扬眉,但并未说话。
苏明烨愈发着急,开口便成篇:“这孩子被抓时,便说是为了报答殿下那日在御书房饶他一命,又担心殿下不愿见,看殿后无人巡查,才偷跑进东宫,怎料殿下将他拽至榻上。殿下本就因为迷香而记忆模糊,这一番说辞她都信了啊!不然殿下早去问罪于您了,不是吗?这孩子宁死也不会将您暴露出来的啊!”
“若他已暴露我,我便不会在此与你们费口舌了。”谢筠看向至今垂头一言不发的江鹤一,一脸慈悲模样,“看在你还算识相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们一个痛快。”
江鹤一忽然抬头,看向谢筠的眼神中,竟毫无求饶之意。
“你不能杀我们。”
冰冷,又强硬,仿若变了一个人。
谢筠有些意外。
原来这个卑躬屈膝十几年的质子,还会有这种眼神。
他倒想看看,这个燕国大皇子除了求饶,还会什么。
“理由?”
江鹤一面色平静,寒声答道:“我乃燕国在昭的使者,若无缘无故死了,你要如何向燕国交代?”
谢筠笑道:“你莫不是天真至此,还以为自己在燕国有几分重量吧?”
“我不重要,但我的身份重要。”
江鹤一仍被踩在脚下,此时却比他以往站立之时更为硬气,“如今燕国国力已日渐恢复,你以为,他们咽得下十二年前的那一口气吗?据我所知,父皇前几日才去驻守边境的周家军军营视察,如今他缺的不是兵,而是一个起战的借口。”
“谢公子认为,燕国嫡长皇子为质十二年,却横死昭国,足不足以激起燕国军民之怒?莫要忘了,十二年前,昭国因何而胜?民意,军心,不出一口恶气誓不罢休的愤怒。”
“再者,我方才从东宫出来,翌日便暴毙,许长宁必定会怀疑有人因妒生恨,一旦追查,谢公子可有信心能完全撇清关系?”
江鹤一的字字句句,皆清晰有力,不卑不亢,谢筠听得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转过身去,眼神中已再无笑意。
江鹤一是个废人,可以破釜沉舟,鱼死网破,但他不可以。
他背负着重任,顾虑甚多。
他不能出错,更不能容下半点风险。
“公子。”那名时常跟随谢筠的老仆从外头进来,步履匆匆,赶至谢筠身边,面带喜色地与他说了一句话。
谢筠的脸色忽地好转,也染上了几分喜色。
“她如今倒是急着成婚。三日,应当足已再寻人替代。”他回首望向江鹤一的脸良久,微笑道,“今日,我便放过你。只是你这张脸,既已被她看上……”
他朝一旁侍从招招手,“这屋里太冷,给我们燕国嫡长皇子多燃些炭。”
苏明烨瞬间便明白谢筠是为何意,一脸惶恐喊道:“谢公子您高抬贵手!您饶了我们吧!”
然而谢筠已快步离开,他的哀求落地无声。
一名谢家侍从在炭盆中点燃了几块炭,火星烧得噼啪响。
江鹤一望着越来越旺的火炭,不甘地咬紧牙关,猛地撑起身体,试图反抗那名钳制他的侍从,可他竭尽全力,亦难敌对方几个人,狠狠挨了一顿打,被打得再无力气动弹。
苏明烨眼睁睁看着一名侍从掐着江鹤一的脖子,把他拽向炭盆。
苏明烨突然爆发出极大的力气,挣脱踩着他的人后,飞扑过去,抱住了那名侍从的腿,嘶声求道:“我来替他受!大人!求您放过他!你们要如何对我都行!杀了我都可以!!”
那侍从抬脚,轻松踹开了苏明烨,讥笑道:“本来这火炭是要用来杀你们的,现在只是略施小戒,知足吧!”
言罢,他倏地用力,按着江鹤一的头,将他的脸往炭盆里按去!
苏明烨目眦欲裂:“鹤一!!”
“皇太女殿下教令到!”
几乎是同一时刻,门被砰一声撞开,林笙冲进来,高举一块令牌,大声喝止那名侍从,“住手!”
屋内几名侍从动作一顿,看着林笙的目光充满了质疑,正要细看他手中的令牌时,林笙身后忽有一个老太监追上来。
他们充满戾气的神色立即收敛起来,那确实是东宫的太监,他们都认得。
老太监喘着气,明显跑了一段路,他抬手朝林笙后脑勺拍了一掌:“给你了吗?你就抢?”
他拿回他的东宫令牌,看破败的屋内挤满了人,蹙眉问:“你们不是秘书郎的侍从吗?在此处作甚?”
那名本要烧江鹤一脸的侍从满脸带笑,当即将江鹤一捞起来:“齐公公,那日在御书房,我们公子见江郎君身上有伤,苏医师又病着,便特意让我等送些火炭来静思院。”
老太监“嗯”了一声,直言来意:“老奴来传殿下教令,殿下将在三日后,于含元殿前卜选翊圣郎,此事关乎国本,江郎君在昭国,算作燕国见证者,需整装出席。”
老太监向被侍从架着勉强站立的江鹤一靠近,上下打量道:“兹事体大,礼数与着装方面,老奴需好生教江郎君一番。”
那几名侍从暗中传递眼神,不知该如何自处时,老太监扬眉:“几位是要在此处陪着江郎君?”
老太监的语气淡淡,可浑身散发的气息,却不像是欢迎他们留下。
“不不不。”架着江鹤一的侍从陪笑道,“小人便不打扰公公办事了,我等先行告退。”
言罢,他立即撒开江鹤一,与其他几人走了。
江鹤一脱力,顿时朝前倾倒,林笙一个箭步上前,扶他坐下。
苏明烨心疼又自责,可话到嘴边,却化为无声叹息。
江鹤一摸着被踹疼的肋骨,恭恭敬敬对老太监道:“小人不敢耽误公公时间,请公公指教。”
可那老太监却只是静静地听,并未马上言语。
直至院外再无动静,他将东宫令牌放在桌上:“明日老奴会派人将衣裳送来,至于礼数,江郎君那日跟着旁人做即可。”
言罢,他便开门要走。
“江郎君,把门关好了。”老太监关上门之前,最后看了他一眼,“把嘴也闭紧了。”
待屋内只剩下三人,苏明烨忙要拉开江鹤一的衣裳,看他伤到了何处,却被江鹤一抬手拦下。
“无碍,你还是操心自己吧。”江鹤一一直以余光瞥向苏明烨,想看看他的脸色,又不想太过明显。
林笙叹了口气,给他俩老弱病残倒了两杯水,大发慈悲地没有记账。
他将老太监留下的那块令牌推至江鹤一面前,一本正经道:“你看!这分明是殿下派人来保护你呢!早知道你就好好给殿下当面首了,衣食无忧,还不会挨打。”
江鹤一摇头:“此乃威胁,她恐谢筠逼供,我会暴露她对谢家的真实态度。”
“那谢筠不也是威胁吗?在殿下那里,你好歹有一张能讨人喜欢的脸。”林笙嬉皮笑脸地凑近江鹤一,打量着他的脸,“当真不考虑考虑?你飞黄腾达,届时也能拉兄弟我一把。”
江鹤一没有心思再与他玩笑,以沉默替代了回答。
可苏明烨却以为他在思索。
“不行!”苏明烨站起来,厉声喝止,“燕国的嫡长皇子,终有一日,会风风光光地回国!你……你若折辱自己……便……便是丢了你母后的颜面!”
苏明烨说完,似是难以自容一般,快步回了卧房,房门砰一声被关上,让江鹤一和林笙两人皆打了个激灵。
“叔这是……安慰你,结果还害羞了?”林笙疑道。
江鹤一轻笑一声,撑着桌子起身,要给被踢伤之处上些药酒。
林笙连声感慨:“啧啧啧,叔还真是……又纯情又善良,老一,你可对叔好一点吧。”
江鹤一却垂眸低笑:“那你便错了。”
林笙:“?”
江鹤一:“你若真的惹急了他,恐怕连死都不知是如何死的。”
林笙不信,笑道:“你是说叔会杀人?开什么玩笑。”
“十二年前,一整队人马护送我来昭国,为何就只有他一个不会武的医师活下来?”江鹤一拍拍林笙的肩膀,“好好想想吧。”
林笙眼一瞪,脸色刷地白了。
这……这以后……还能不能催债了?
*
夜风簌簌,似在低语,扰人清梦。
“云止……”
“一起走……你也别怕……”
“只是,你要走慢些……我怕……寻不到你……”
一道极细的声音,犹如游丝一般,随风飘入江鹤一的梦中。
他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褥,眉心紧蹙,浑身紧绷起来,面色在寒夜中涨红。
缠绵悱恻,耳鬓厮磨……
许长宁在吻他的耳垂,她的手抚过他后背的伤疤,一下一下轻拍他的后背……
他撑在许长宁的上方,一遍遍吻过她的眼唇,将她的衣裳,一件件脱下……
“陛下摸过,便不疼了……”
“小人……非鹤,一身卑贱,亦无以为鹤,能得陛下垂怜,已是万幸……”
“阿宁……别怕……”
一声寒鸦啼,令江鹤一惊醒。
他睁眼望着房梁,已是满额的汗。
可那并非冷汗,而是……热汗……
更令他震惊的是,他的眼角竟流出了泪。
心里充斥着奇怪的情绪,似是离别前的悲伤,尽是不舍……
他怎会做这种梦?这种感觉又是为何?
明明与那女人行事甚是恶心,可梦中的他……却是那般温柔……
那不像是他,许长宁所唤亦不是他,而是什么云止。可为何,梦中的感觉却并不陌生?
且梦到的片段,实在太过琐碎,似真似假,令他头疼欲裂。
江鹤一起身快步行至后院,用水缸里的冷水洗了把脸,双手撑在水缸边,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他随即看到了水面上,映照出来的、狼狈的自己。
苏明烨说,他总有一日可以回国。
若真的等来那日,一个连头都抬不起的人,燕国可还会有人接纳他?
他蹙起眉,发疯一般,一遍遍拨乱水面,不想再看到自己的模样。
他这一身卑贱,一副残骨,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
最终,他背靠着水缸,缓缓跌坐在地,埋头于双膝之间,被踢伤的胸腹阵阵钝痛。
好痛……挨打之时都没有这般痛……
“云止……你别怕……”
“陛下摸过,便不疼了……”
梦中的话语如同夜间轻风,吹得教人恍惚。
*
清晨将至,鸟鸣声渐起。
坤宁宫中,李令舒早早便醒了。
她着实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许长宁明日卜选翊圣郎一事。
她唤来侍女,在镜前换了好几身衣裳,都觉得不满意。
最终,她在柜子深处,翻出了那套她从未穿出去的紫金色衣裳。
“还是这套衣裳最合适。”
李令舒在镜前看了又看,脸上尽是欢喜,“宁儿眼光比她父皇好多了,即便是五年前命人制作的款式,也毫不过时。”
“皆说女儿乃母亲身边最贴心之人,殿下当然是最了解、最疼娘娘的。”
一旁的老嬷嬷得心应手地附和,连连夸赞,“明日殿下卜选翊圣郎,陛下仍在病中,您作为殿下亲母,自是要为殿下镇住那满朝文武,您穿这一身,端庄大气,又极具威严,合适极了。”
李令舒将衣襟捋了又捋,珍重又欢喜,望着自己镜中模样,满脸笑意。
她忍不住向嬷嬷说起这套衣裙的来源,包括许长宁是如何早早暗中命人制作布料,又是如何亲手设计刺绣花纹的。
老嬷嬷面上感叹不已,其实有些心不在焉,只因这些话,她已听过不下十次。
每隔一段时日,李令舒都会将这套衣裙拿出来试穿一下,有时是闲来无事,独自在寝殿中试穿,有时遇上重要场合,她也总会试一试。
每试一次,她便会与身边人炫耀一遍,坤宁宫中近身服侍她的人,都能将这套话背下来了。
除了这套衣裙,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许长宁送给李令舒的其他物件上。
但不知为何,李令舒始终没有将这套衣裳穿出去,许长宁送的所有服饰首饰,她都不曾穿戴示人。
“娘娘,不好了!”一名侍女急匆匆从寝殿外跑进来,着急道,“昨日夜里,京城出事了……”
李令舒蹙了蹙眉,并未转身,仍看着镜子,问:“何事?”
侍女答道:“不知是何人作祟,昨夜许多战书在城中从天而降!纸上皆写着一样的内容,称燕国将再度侵扰昭国,定会杀入雍京,劝降百姓做奸细,若能提供情报者,必有重金奖赏!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京城如今人心惶惶……”
李令舒却不为所动,摩挲着袖间的金丝刺绣,平静道:“只要宁儿与谢家齐心,燕国不足为惧。”
嬷嬷提醒道:“翊圣郎人选中,除了谢公子,尚有另外四人。娘娘可要提前再与殿下谈一谈?万一殿下选了别人……”
李令舒却摇头:“筠儿乃一众朝臣公认的翊圣郎人选之首,宁儿聪明得很,自是不会忤逆众朝臣之意。”
她并未将侍女带来的消息放在心上,继续欣赏着身上的衣裙。
“宁儿的眼光呀,真是比陛下好多了。”
她不断重复着令她欢喜的话语,可她的眼中,却忽然闪过一丝哀伤。
“本宫的皇儿……很快便要成婚了……”
*
江鹤一的前世日志·八
答应谢筠行替代之事时,我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沦陷至此。
许长宁是一个如太阳一般的女子,这般炙热耀眼,又如此温暖,谢筠那个狗东西,怎可以如此待她?他根本连为陛下提鞋都配不上。
许是恃恩而骄,渐失分寸,近些日子,我每每望着她熟睡,轻抚着她的轮廓,皆会生出一个荒唐的念想,若有一日,我能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边,若我是她名正言顺的皇夫,若我是谢筠的身份,我会如何……
我定会,珍之重之,将她,将她的一切,视为此生珍宝,誓死守护……
不过,这些仅是妄想罢了……我太过贪婪,生长在阴湿角落里的蝼蚁,怎配与太阳并肩?能陪着她,已是此生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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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小江,明日就要美梦成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