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十一回
崔扶荣往远处一指,众人皆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
虬髯大汉见崔扶生还蹲在地上,一跑一嚎凑到他面前:“哎呦,我的好世子啊,您怎么能在外面待着呢,快进账里歇着吧,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世子搀进去!”
崔扶生显然对他的关切不适,身体瑟缩地更厉害了,活脱像只受惊的小兽,抬起半个脑袋,拖着哭腔,怒喊道:“你……你别过来!”
崔扶生这一喊,大汉未免有些挂不住面,他朝人群中一扫,一机灵的小兵便凑到崔扶生身旁劝道:“世子,现在可不是耍性子的时候,您可要为自己的身子保重啊,虽说如今的西洛大不如从前,可这以后还等着世子您回去继承大统呢。”
小兵的声音尖溜溜的,崔扶生似触发了某个关键词,唰一下站起身:“少在这装模作样,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们害死了父王母后,是你们害得阿姐下落不明,我跟你们拼了!”
崔扶生攥紧拳头直接朝那小兵扑去,但他本就身子弱又生着病,不出所料地扑了空。
大汉见此,忙凑到沈万安跟前,一脸委屈哀叹道:“大人也是亲眼瞧见了,这扶生世子喜怒无常,下官是真的拿他没有办法了,您说从这西洛到东篱一路颠簸的,要是真有个好歹,下官这可怎么跟陛下交差啊……”
大汉声音未落,那崔扶生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再次爬起身,昂起头呵斥道:“休要惺惺作态,有本事你就今日杀了我,给我个……”
激动的小脸在看到角落那双熟悉眼眸时,瞬间就失了所有颜色,他怔在原地,喉间只卡着一句未叫出口的“阿姐”。
崔扶荣就那么静静看着他,仿若这世间万物,在顷刻间停止了运转。
她的扶生,许久未见。
崔扶荣死死掐住不自主颤抖的手臂,直到指尖被掐出狠狠两道血痕,她才微微动了一下。
大汉见崔扶生不再吭声,哀怨声此起彼伏。要说此番押送质子回京确实并非易事,路生不说,一路还得提心吊胆,生怕半路就真杀出个程咬金来,他区区一个小官吏哪能撑得了如此场面,只得将苦水在沈万安面前一一道尽。
只是那大汉一开口就没完没了,时间一长,听得隋遇都有些厌烦起来,只有一搭没一搭附和两句辛苦。
崔扶荣见势往几个小卒怀中塞了些银两,凑到崔扶生面前。
“阿……”
崔扶生半句未出便被崔扶荣一个眼神呵住,她将他拉到一角,轻弹了弹他肩上的灰尘,又抹干净他脸上的泪珠,压低声音:
“你贵为西洛世子,岂能日日哭哭啼啼,寻死腻活。此番前往东篱虽万事艰难,但这是你作为败国世子逃不开的宿命,兵家胜败皆乃常事,岂可因一时不振,而一蹶不起!你是西洛的最后一丝希望,若眼下连你都动了其他念想,可对得起王宫内枉死的千万亡灵!”
崔扶生泣不成声,哽咽道:“阿姐,身为败将之子,你我皆得学会认命。难道我连去死的权利都没有吗?我又是何尝无辜啊……”
崔扶荣手一颤,心底犹被万千箭羽横穿,在那一瞬,她只觉她就是这世间最残忍的刽子手。
从虬髯大汉对沈万安的百依百顺来看,崔扶生的动态皆在他的掌控之中。如若按照她拼命想要甩开许钧泽却还是命定般撞见他来算,那么前世的沈万安也必定奉命暗中护送着扶生。只要有他在,押送之人会欺辱、戏弄扶生却不会真取了他的性命,那么前世扶生的死就只能是他自寻解脱。
崔扶荣并不否认,死于扶生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自由、一种解脱,可若是今日他寻了短见,明日她自戕身亡,她何以有脸面去见地下的双亲,又何以有脸面去见那些以命相护的故人?
他们生于王侯之家,受子民所仰,享万世尊容,岂只能为了一己私欲为所欲为,上一世因她的愚钝固执所酿成的惨状还历历在目,如今她岂能再眼睁睁看着一切重现?
不,她决不能让一切再次重演!
他和她谁都没有资格去送死。
崔扶荣眼眸微动,却还是横着心拉紧他身上的大氅,将袖中的匕首塞到他怀中,小声嘱咐道:“此去艰辛,日后所受谩骂、屈辱定不可少,但阿姐永远与你同在。扶生,活下去,有朝一日阿姐定会回来接你。”
崔扶生身体一颤,晦暗的眼眸还是闪过一丝光亮。
“当真?”
“阿姐何时骗过你。此处皆是沈万安的耳目,我不便与你多说,记住,活下去!”
崔扶荣说罢快速收回手,头也不回朝沈万安走去。
彼时沈万安的耐心已然全部殆尽,只留下随遇仔细叮嘱两声官吏,给崔扶生换身衣服好生伺候着。
黑夜漫漫,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终在枯树前相汇,风吹起尘沙三尺,只听见身后传来咿呀的唱词。
“薄暮逼秋雨,落日楼头,鸿南渡,两悲鸣。皎月攀栏起,浊酒盈瓯,香满袖,问清明……”
崔扶荣不必回头也知声音从何而起,她朝身前躬身行了一礼。
“属下侞卿,见过大人。”
沈万安一怔,待他转过身之际,月色便笼在她身后。
而身前大雨倾盆。
*
押送西洛质子回京的路途并不顺畅,除却暴雪、泥流等天气影响,崔扶生一路大病了三回,等到抵达东篱国时已过三月有余。东篱京都比不上夕州静谧,来来往往商贩络绎不绝,偶有人脱帽驻足直将手中器皿、篮中瓜果一并朝人群中的崔扶生掷去。
崔扶生不解行人心中的怨气究从何而起,只擦了擦被弄脏的鬓角,继续朝宫门走去。
“人都走了,你踩我做什么。”
“胡说,分明是你先推我的!”
“我看你是找打!”
人群中突起一阵哄闹,原本投掷的人扭打在路中央各不相让,俄顷,一俊俏小书童从一地狼藉中闪出,快速溜进对面酒楼中。
二楼雅间临窗而坐着一名俊逸男子,他低抿了口酒,将方才的一切尽收眼底,等到身后传来人气喘吁吁的声响时,才不紧不慢放下酒盏。
侞卿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见桌角的香还未燃尽这才暗松了口气。
沈万安淡淡瞥了眼身后,低问道:“这是你来东篱的第几日?”
“已是第四十九日。”侞卿微怔,老实作答。
自打那日与扶生分别之后,她便随着沈万安的人马已提前回到了东篱,只那护送的队伍一再拖延沈万安并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在距离京都约百里的一处破寺庙里避着。寺中虽为清苦,但无需担忧戚王与许家的追兵杀捕,也算是暂得安稳。
然如今扶生已入京,沈万安即将回归朝堂,而她那因痛失爱子与子侄故作悲痛欲绝的好皇叔又大病一场,一夜白头至今才堪堪下榻。西洛百官见此感怀颇深,赞其承前西洛王重情重义的为人,皆一表忠心愿诚心辅佐。
东篱皇帝闻此也颇为感动,再遣使者入西洛,大嘉慰问,如今戚王已为西洛名副其实的新君。
侞卿听此虽心有不甘,但前世戚王为表假仁义而丢失的三州,此刻却因为崔毓之死而发生了转变。
转变?
侞卿眼眸微沉,只见面前的沈万安长叹一声,款款站起了身。
“那倒也该是时候了……”
他说音刚落,侞卿便心领意会追了出去。
沈万安并非乐善好施之辈,东篱朝堂更是错综复杂波云诡谲,可纵是如此又如何,既有改变周转之机,凭何不尽心一试?
纵是有刀山火海,她也要亲自去走一遭!
马车越过热闹的集市,越过丛丛竹林在一破庙前停下。破庙荒芜人烟,两侧只有光秃秃的枝杈,约再过两三里豁然开朗,只见一陈旧青墨石门正立在中央。
一股萧瑟肃杀之气从石门间油然而起,侞卿正欲开口询问,却见沈万安直接扔过一把长刀。寒风突起,似有一道无形的漩涡,将她整个人连带着那把刀一块往门后推去。
石门微动,侞卿握紧手中之刀,耳畔风过只剩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哈哈哈……想留在大人身边行事,也得先看你有没有那个命数。沈家不收无用之人,小孩,你该是懂得的吧……”
呵,沈家不收无用之人?
无用之人?
人……
肩头一紧,她整个人已被那双纤纤玉手拽了进去,石门应声而落,那道最为熟悉的身影就被彻底隔在外面。
“能不能活着出来就是你的命数了。”
那女子嬉笑一声,侞卿眼前一黑,再然后就是无尽的黑暗……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