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竹里馆
入得别院,早有两名提着八角彩穗灯笼的侍女等在两旁。
一名看着年岁稍长的侍女先迎了上来,屈身道了万福,含笑道:“姑娘随我来,这园子到了夜里砖地湿滑,仔细脚下。”
说罢,便轻轻扶了苏殿春的手,引她循径而行。
她一面同侍女款步走在园中,一面微抬眼帘,借着灯笼摇曳的柔光打量周遭。
只见此地花木扶疏,几丛阔叶芭蕉紧挨着小径,叶片在光照下鲜绿如蜡,映得人脸庞都有些发热。稍远处,依稀栽种幽竹,偶有飒飒声响,大约是风过琅玕,摇落阴凉。
越往深入,越见竹影森森,几乎将小径逼得只容一人通行。
随侍女转过小竹林,方到一座厢房。房中已然上灯,从明瓦窗透出一片淡淡的晕黄,引得萤火虫直往窗棂上撞,仿佛噼啪灯花爆响。
年长的侍女忙上前拿扇扑散,打起湘妃竹帘,道:“热汤已经备下了,只等姑娘用些点心,便好沐浴。”
苏殿春摆了摆手,低头进屋:“不必,我不饿。”
那侍女陪着笑脸,似是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苏殿春打断。
“你是陆大人跟前的人罢?”
她一面说,一面自顾自打量屋中陈设,语气颇为随意:“要我刺杀宁远侯,他必定有一套现成的安排。他让你传什么话,尽早告诉我。”
“姑娘莫要取笑,奴婢们只是别院粗使的丫头,哪里能担当替主子传话这样要紧的差使?”
“你若真是个粗使丫头,”苏殿春并未分与那侍女半点目光,仍瞧着房中所挂的那轴《山家清供图》,“手掌心便不会有练刀练出的茧子,走路落脚也不会连点声儿都听不到,对么?”
她自己虽然不会武功,但自幼流落街头,三教九流的勾当也都知晓大概。
那侍女搀着她的手走出几步,便叫她觉出异常。
侍女的笑僵在脸上,无奈道:“我家主人吩咐,待姑娘歇息好了,才准交待您旁的事...”
“行刺之人是我,凡事自然要按我的来。”
苏殿春睨她一眼,本就弧度上挑的眼尾在含情时妩媚勾人,此刻斜斜一瞥,眼风更见凌厉:
“在你说清计划之前,我什么也不做。你若不怕因此耽误了你主子大事,就继续憋着。”
说罢,她径自在窗下的斑竹凉榻上坐了,信手摆弄着描金小几上的几个茶碗,悠然自得。
侍女犹豫片刻,终于叹了口气,似是下定了决心:“既是姑娘逼我,想来主子知道了,也怪不到我头上。”
她当即右膝点地,半跪见礼,道:“属下名叫黄鹰,黄河的黄,鹞子的鹰。”
接着,她便细细讲了陆乘渊安排下的行刺方略。
据黄鹰所说,现下陆乘渊已被皇帝宣召入宫,详禀宁远侯与刺青案的关联。若一切如他所料,为获口供,陛下定然赐下效力极猛的宫中秘药,以求催醒宁远侯。
因此,最迟明日夜间,宁远侯必遭提审。
考虑到锦衣卫一贯性急,在他苏醒之前,他们定会将苏殿春接到袁府,预备等他一醒,立即指证对质。
而她的任务,就是在讲述被冤经历时,佯装恨不可抑,用藏了毒药的指甲在宁远侯身上一抓——
血痕一现,见血封喉。
“如此一来,我岂不当场被抓?”
听到此处,苏殿春不由冷笑。
黄鹰一噎,苦笑着解释道:“自然不会,姑娘容我说完。主子为您备了一瓶假死药,在刺杀前半个时辰服下,如此锦衣卫只会当作您自知罪重,服毒自杀。”
苏殿春微微拧眉,垂目思忖。
“姑娘只管放心,属下明日也会易容成袁府丫鬟,一同行动。”
黄鹰似是看出了她有所疑虑,宽慰道:“姑娘不必忧心,那毒粉和假死药都由属下保管,搜身之后才交给姑娘。姑娘假死之后,有属下在,定保你万全。”
苏殿春挑了挑眉,瞥了她一眼:“你本事这么大,陆乘渊干嘛不派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杀了?”
“呃...”
黄鹰面露尴尬,抓了抓头发,道:“属下也曾自荐,但是主子未允。”
“这么说,他...”
苏殿春还想再问,忽见对方倏忽出手,在自己后颈一拍。片刻的晕眩后,她眼前的画面缓缓沉入一片漆黑。
耳边传来黄鹰的声音,似是隔着一池深水:“姑娘勿怪...实在是主子吩咐要让您休息...”
往后的话便听不真切,恍惚有冷峭夜风自竹叶间穿梭而过,锐声如哨。
·
这一缕风穿窗过瓦,长啸着在皇城横冲直撞,终于也卷过玉殿金阙的巍峨檐角。
檐角下,两个头戴平巾、身穿青色贴里的小火者正瑟缩着值夜。
其中一个受不住冷,口中抱怨道:“这陆大人多早晚才到?万岁爷命干爹请他来,都这早晚了,连个人影儿都没见。”
“低声。”
另一个小火者缩着脖子,四下看了看,悄声道:“你要死么?今日万岁爷从西苑礼佛回来,脸色黑得吓人,你不小心伺候着,还抱怨长抱怨短的!”
先时那个小火者瘪了瘪嘴,刚要说话,忽见宫道上遥遥一点灯笼光,忙住了嘴。
灯笼光摇摇曳曳,渐渐近前,白纱宫灯柔暖的光晕后,半隐着一个身形高挑的男子。
两个小火者慌忙行礼:“陆大人请。”
“两位小公公辛苦。”
二人只觉头顶上传来一道清越的男声,金声玉振一般,煞是好听。
那人接着又道:“秦公公,本官来迟,这点心意,权给你手下孩子们烧茶暖身罢。”
一幅大红云纹纻丝袍袖轻轻掠过,掩去金瓜子清脆一响。
“哎哟,哪用得了这许多。”
秦保笑得见牙不见眼,忙嗔着两个小火者:“猴儿们,陆大人抬举,还不磕头?”
两人这才抬起头重新下拜,见面前站的是一位长身玉立的标致郎君,一身大红圆领袍缀着金线绣的孔雀补子,在黑夜中熠熠生光。
如此鲜明的服色,衬得他玉白的双颊多了几分血气,但不知为何,这股暖意半点不曾映入那双眸子中。
二人还未俯下身去,陆乘渊已抬手止住。
秦保也不勉强,引他从乾宁宫西角门进去,一径往东暖阁走:“万岁爷因为宁远侯的事,已召了袁指挥问话。袁指挥么...大人须小心应对。”
陆乘渊点了点头,道:“有劳公公提点。”
还未行至东暖阁门口,已有宫人通传进去。
须臾,暖阁门口垂挂的金缕水晶帘在他面前左右分开,紧跟着的是一道苍老的声音:
“陆卿,你可叫朕好等。”
陆乘渊躬身疾步入内,感受到上首投来的探究目光,步伐越发沉着。
“臣陆乘渊恭候陛下万安。方才有人要烧死宁远侯一案证人,臣秘密救出,是以来迟。望陛下恕臣死罪。”【注1】
“陆卿是说,那个被宁远侯陷害的女子?”
皇帝一面示意他平身,一面皱了皱眉,目光凝重。
他还未作答,一旁侍立的袁指挥已凉凉开了口:
“这紧要关头,怎容证人出半点差池?陆大人,我还道你白日间怎么没把这小妮子一并送来,原来是等着夜里失火,好英雄救美呢?”
陆乘渊面上八风不动,心知自从那日自己请命主审刺青案,和这位北镇抚司的头头就结下了梁子。
毕竟,北镇抚司专理诏狱,凡是陛下钦定的案子,没有不交给北镇抚司的道理。
唯有这一遭,被他陆乘渊占了先机。
“回陛下,正是苏殿春。”
他恍若未曾听见袁指挥的只言片语,在皇帝圣心难辨的目光中,温声道:“她于刺青案虽无嫌疑,但背后是否有他人指点入局,仍未可知。是以臣假意将她放回,再着人暗中观察,不料她今夜遭此杀身之祸。”
皇帝听后,点了点头,露出几分沉思的神色。
陆乘渊这才抬眼看了看袁指挥,仿佛刚注意到对方似的,含笑拱手:“袁指挥,一向少叙,宁远侯倒是在你府上,可问出些什么没有?”
“他伤了要害,睡得跟头猪一样,谁还能问他什么?”
袁指挥咬了咬牙,看着陆乘渊微微勾起的唇角,越发气不打一处来:“你们大理寺的卷宗里说,是那个苏殿春误伤了宁远侯,误伤能让人一昏到现在么?”
听他说及此事,陆乘渊脸上的笑意更深:“若不是宁远侯不知怎的露出了要害,苏殿春也不会为了自保,失手伤他。”
“你...”
袁指挥脖子一梗,还要再辩,坐在上首大理石三山榻上的皇帝抬了抬手:“望之,不必争执。”
陆乘渊眼睫几不可察地一颤:望之乃是袁指挥表字,皇帝当众以此呼唤,明示荣宠非常。
果然袁指挥听了这两个字,嘴角抬了又抬,躬身道:“是。臣只是想着宁远侯至今无法受审,怕办不好陛下的差事,才急躁了些。”
“无妨。”
皇帝动了动手指,面上仍旧看不出喜怒。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陆乘渊感到两道威严的目光正射在自己身上,亦不免为之一凛。
他明白,皇帝的双眼虽已开始浑浊,仍旧容不下沙砾。
“七叶返魂丹,朕已命太医去取了。”
他看着袁指挥,声音透出浓浓的倦意:“给他服下,至夜自会苏醒——朕等他的口供。”
听了皇帝的最末一句话,袁指挥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沉声道:“是!”
“至于苏殿春...”
皇帝转过脸,沉吟片刻,鹰隼一般的目光笼罩在陆乘渊的身上:
“人在你手上,审问起来总归不便。”
“即刻送到望之那里罢。”
陆乘渊点头应下,垂下眼帘,眼底翻涌起层层惊涛。
他走时交待过黄鹰,为保证苏殿春足够的休息,必要时可以把她捏晕。
并且...
如果一切如他所料,这个结果将是必然。
这就意味着,在锦衣卫来到别院接人时,就会发现证人苏殿春,也昏迷了。
·
注1:我不记得在哪里看到的了,似乎是申时行《召对录》,有写过大臣见皇上问安是怎么个问法。
插入书签
我有18个收了,非常快乐!虽然百分之八十的收藏我都明确知道是哪些亲朋好友,但是,18个诶!
1.5:把假死药的生效时间改成了半个时辰,因为发现一炷香太短了不够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