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山情

　　许是前一天晚上遭了罪，谢绥疲惫异常，难得的一夜无梦，一觉睡到了天亮。他揉了揉脸，用手撑着身子坐起来，浑身的骨头像是散架后又被重新拼凑了般，咔咔的响。

　　身上的伤奇迹般的愈合，如果不是皮肤下的骨肉还隐隐作痛，他就要怀疑自己昨晚的经历是不是做梦了。他随手抓了件衣服套上，用冷水搓了把脸，推门而出。

　　他穿过游廊往前厅走，昨晚大阵仗的打斗，让他此刻饥肠辘辘。到前厅的时候，其他人已经到了好一会了。

　　“早。”他冲其他人打了个招呼，白粥放在小桌炉上温着。谢绥将盖子打开，惊奇的发现粥居然一点也没动过。他挑了挑眉，看向无念和沈宴面前的碗筷，很明显的都没有动过。“怎么都没吃？不会在等我吧。”

　　他一边调侃，一边给自己盛了一碗粥，刚坐下，花伞就飘到了他面前。

　　“老头走了。”

　　“嗯？”

　　“我说，他走了。不告而别了！”

　　谢绥的反应出奇的平淡，只是点了点头，扒粥的动作却一点也没停，“下次还是让赵婶别加糖，白粥就是要吃原汁原味的米香。”

　　“喂，谢二，你有没有听到我说话啊。”被无视的花伞有些生气，然后啪的，一封信被拍到了谢绥面前。

　　谢绥瞥了一眼，只八个字——虽萍水相逢，愿后会有期。

　　他叹了口气，终于抬眼看了看花伞，“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事情，又何必再难过。不只是老头……”

　　不只是老头，我们都有一天会散的。谢绥没说，但花伞听懂了。

　　“那，那也得当面说啊。这样不告而别，把我们当什么了。”她嚷嚷着，用气愤掩盖难过，可谢绥知道，虽然她平日里看起来和老头总是不对付，老头走了，最难过的就是她了。

　　谢绥何等聪明，从桃源村回来后老头的异样，再到昨天无端提起的送礼，他就料到了老头要走了。他没有开口挽留，是因为他知道老头有自己的选择，他如果开口了，反而是为难。

　　离别如果没办法避免，那就像老头说的，静待重逢吧。

　　一屋子人沉浸在离别的难过中，都没有说话，直到赵生的到来，才将这份安静打破。

　　“少爷，那边来人了。说是戚先生来了，想要见你。”

　　谢绥夹菜的手一顿，停了一会儿才慢慢抽回。他将筷子放下，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然后站起身，整了整衣襟，“走吧。”他说，脸上表情却并不算好。

　　那边，是指谢绥的父家。

　　而自从谢绥的母亲与父亲和离后，谢绥就再也没回过那边。

　　谢绥出了门，门口停着一辆豪华的马车，车夫看到他出来，毕恭毕敬的叫了声少爷，然后掀开帘子，请他上车。谢绥哂笑，心想着这才是谢云停的作风，为讨好戚不言，甚至愿意向自己这个逆子示好。

　　他上了马车，阖目假寐，往事种种却在脑海翻腾，让他红了眼眶。

　　谢绥的母亲纪云裳，是鄞城出了名的美人，知书达理，温柔善良。作为纪家幺女，纪云裳从小备受宠爱，所要之物，即便是天上的月亮，父兄也愿意为她试着摘下来。

　　可唯独在她婚嫁之事上，却遭受了来自全家强烈的反对。

　　纪云裳和谢云停的相识，颇有种爱情话本里的浪漫，不谙世事的官家小姐，在上元灯会上，碰上了总是先她一步解开灯谜的俊俏书生，她暗自较劲，他却风轻云淡，她比试输了一个人生闷气，他却笑着将得到的奖品双手送上。她冷脸相对，斥问他是否想要炫耀羞辱，他却突然红了脸，称只为博佳人一笑。

　　如清风拂过湖面，掀起阵阵波澜，情愫如嫩芽破土而出，肆意增长。

　　然后，她不顾父兄反对，甚至不惜与家族决裂，毅然决然的嫁给了一穷二白的书生。

　　她以为爱情能抵御一切，即便清贫，但只要两人辛勤努力，总会将日子过好的。

　　而一开始，也确实如她所愿。在新婚的前几年，谢云停对她很好，他一边操持家务，一边卖书画谋生，晚上挑灯夜读准备科考，从不曾让她干苦活累活。直到谢绥出生，家里的开销一下子大了，日子越发拮据。光靠谢云停卖字画的收入已经无法维系他们日常开销，以至于纪云裳不得不变卖首饰补贴家用。

　　在最难熬的那段时候，他也曾低头，试探性的想要她向父兄服软，可骄傲如她，断然拒绝了他的请求。然后，他背着她去找了纪老爷子，却被轰出了家门。一句父女关系早已断绝，是生是死与纪家无关，彻底断了他的想念。

　　她得知他去找了父亲后，与他爆发了婚后第一次争吵，他却未向往常般哄她，反而夺门而出，彻夜未归。

　　好在他第二天回来后，又恢复如常，不仅诚恳的向她道歉，之后的日子里，对她甚至比争吵前更好了。

　　他越发早出晚归，甚至不惜去邻镇卖字画，只为赚更多的钱，给她更好的生活。日子渐渐上了正轨，谢云停更是中了进士，而后也得了一官半职，一家人搬进了新宅子，也雇得起下人了。

　　在谢云停上任不久，他就再次去纪府登门拜访。他以为纪老爷子会因为他封了官，就认下他这个女婿，甚至会出手提携，凭借纪老爷子的声望和纪大公子在京中的地位，他以后的仕途必定将平步青云。却不曾碰了个软钉。

　　虽然纪老爷子没有像第一次那样，直接将他扫地出门，甚至很是客气的以同僚相称，却也只有客气。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个官场同僚，再无其他瓜葛。

　　他终于明白，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不会得到纪家的认可，即便他娶了纪家最受宠爱的幺女。

　　那次回来后，他的态度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对纪云裳不再温柔，不再有耐心，甚至开始夜不归宿。然后，在一个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午后，他带回了一名女子，还有一个比谢绥还大半岁的男孩。他告诉纪云裳，自己要纳妾。全然忘了他曾承诺过纪云裳，谢家永远只会有她一位女主人。

　　那时候谢绥才13岁，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记忆力却只剩下父母无尽的争吵，和母亲红着眼眶流泪的场景。好在纪云裳从来不是养在室内娇惯的花，心气甚高的她，在悲伤过一阵后，终于醒悟。

　　什么一见钟情，浓情蜜意，从一开始就是谢云停想要攀上纪家的设下的圈套。而她为了他，居然与最爱她的家人决裂，深深的伤害了他们，她又羞又愧，却没选择回纪府，而是与谢云停和离，带着谢绥离开了谢府，独自抚养。

　　孤儿寡母的生活并不好过，更何况还有谢府新夫人的刻意为难。但纪云裳依旧很努力的给谢绥最好的生活，因此，生活虽然清贫，但跟纪云裳一起在小破屋的四年，却是谢绥最快乐的四年。

　　纪云裳的葬礼上，谢绥见到了纪铭，他的外公。头发花白的老人，抱着他，说对不起，让他受苦了。可谢绥却并没有恨他。

　　他如何不知道纪铭其实一直偷偷的在帮助他们孤儿寡母，否则即便纪云裳刺绣再如何精巧，也不可能卖出那等高价。他的外公啊，跟他的母亲一样，死要面子。

　　纪老爷子对他很好，像是要补偿他和纪云裳曾受过的苦，总想把最好的东西给他。他又一次得到了亲情的温暖，可却并没有持续很久。纪老爷子在纪云裳死后，思念过度，积郁成疾，没多久就随她去了。

　　纪铭去世后，谢绥在京城的舅父曾派人来接他，想要带他去京城生活。但谢绥拒绝了。鄞城承载了他所有关于纪云裳的回忆，他已经习惯了在这里生活。他继承了纪铭留下来的所有遗产，偌大的宅院，仅他一个主人。他清贫日子过惯了，不习惯那么多人照顾，因此给了丰厚的遣散费，将大部分佣人都遣散了。

　　没有专人修缮的宅院，失去了以往的气派，再加上谢绥独自留在鄞城，并未随舅父进京，流言也就渐渐传开了。

　　有人说，他虽然回了纪府，但并没有得到家族的认可，否则纪大少爷在京城官当得那么大，怎么可能留外甥一个人孤苦伶仃。

　　有人说，虽然纪府宅院很大，但纪铭并没有给他留下多少钱财，否则纪府怎会日渐萧条，连佣人都请不起了。

　　还有人说……

　　谢绥并没有理会这些流言，毕竟嘴是别人的，日子是自己的。况且，正是因为这些流言，鄞城的官富子弟自觉无法在他身上讨得好处，都不愿与他来往，倒是让他乐得清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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