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赦罪

　　夜色暗淡，冥京长街两旁有无数灯桩，全部覆以朱漆，每桩宽约三寸，高为一丈，由上往下是七盏红灯笼，连成一串，像倾泻的红绸随风摇曳，远远望去，片片欢喜！

　　千灯长街，格外明亮。

　　昭明眼覆红带，自无法欣赏此番美景。乐神第一次来冥京，见惯了天庭的金碧辉煌，难免被神秘朦胧的氛围吸引，正驻足眺望，阿彩同他一样，沉浸在这片喜色里。

　　望了一阵，乐神的右眼皮忽然梭梭直跳，他阖着右眼，指着自己道：“明兄，你看我眼皮老跳是什么意思？”

　　昭明吐着笑气，朝前迈两步，道：“乐神大人忘了，我眼睛看不见。”

　　乐神抱起双臂，左眼划过一丝担忧，解释道：“我知道你看不见，我的意思是问这是个什么兆头？我不会又像上次那样倒霉吧！”

　　“仙姑上次怎么了？”阿彩拉着一截黑金袖子道。

　　昭明垂头，未语先笑，肩高的阿彩发现后，追上去刨根问底。

　　三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落在冥京的街上，追逐热闹。

　　走得时间越久，他们越发现冥京和人间其实并无多大差别。街上有各种各样的妖魔鬼怪，它们会支摊算来世，骗鬼阴币；会贩卖手脚，改变缺陷；最热闹的当属那个画脸皮，哪只鬼要是长得不好看，把画好的皮往脸上一贴，俊俏得赛过神仙！

　　画脸皮的摊生意好得不得了，围得是水泄不通。乐神踮了几回脚，还是看不到，虽然不信能比神仙好看，但那赞赏声络绎不绝，又勾起他的好奇心了，道：“吹牛！天庭的神仙个个烟霞色相，鬼长得不吓人就很难，还能有什么天姿国色！”

　　一鬼扒开长发，露出张满是紫斑的脸，还嘴道：“谁说没有了？我们殿帅就是国色，万里挑一，绝无仅有！”

　　几鬼闻声凑过来，打量着一身华丽的乐神，白眼翻得一个比一个长，咄咄道：“你算哪根葱？敢嚼我们殿帅的舌根，来呀！咬他---”

　　昭明一听，念了道诀，藏在袖子的两指一抬，把几只鬼原地定住，猛地长臂一挥，直接将乐神从鬼里拽出，携着两人朝前奔去。

　　等走远了，昭明才将两人放开。乐神骤然瞳孔一缩，眉宇生出厌弃，吵道：“那些鬼太讨厌了，还想咬人，我岂会怕它？”

　　昭明脸上爬了丝痛苦，低头缓和片刻，无奈道：“乐神大人当然不怕，顶多我们借不到生死簿，也顶多被赶出去。”

　　事实被道破后，乐神衰着一张脸，跟在昭明身后。

　　此时，他们已经走进冥京最繁华的地方---喜楼，这片楼阁飞檐翘角，四面有窗，外围雕栏，栏上有不少流云飞袖，正高声嬉笑！檐下到处可见红色灯笼，楼阁错落有致。一阵夜风吹来，红灯笼刹那间全部亮起，相互映照，熠熠生辉，庞大的楼阁似浮在空中，美得动人心魄。

　　此时，每个经过的鬼都驻足观望，然后齐齐喊道：“红灯笼亮---是殿帅回来了！”

　　须臾，万鬼沸腾！！！

　　那声音激动至极，振奋至极，如冲天热浪，将昭明平静的心直接拔高成峰，感受到十将之首---银绝的力量！

　　昭明很好奇，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能开创冥京，给了孤魂野鬼一片安居之所，一路走来，他虽看不见，但能感受到这里很热闹、和睦、齐心……所以，他料想银绝并非天庭神官口中的狡诈、凶恶、阴险。

　　少顷，一张带画像的纸张不知从哪飞来，搭在昭明肩上。乐神霍地一拂，那张画像就落到地上。
　　昭明道：“刚刚是什么东西？”

　　乐神脸上泛层懒色，自信道：“不用看我都知道是银绝的画像，这些鬼真是太疯狂了！”

　　两人之间，有一少女弯腰下去，细细一瞧，道：“道长，这是通缉令，上面写着冥京判官杀生仪，坑蒙拐骗，欠债不还，着令万鬼通缉，这是第八百张告示了。”

　　昭明惊得张开嘴，“啊”了一声，又问：“这是个什么人，能被通缉八百遍？”

　　同样吃惊的还有乐神，他一把薅起地上的告示，从头到尾仔细读了一遍，再一看画像，特别失望，道：“还真是通缉令。这人长得也太狡猾了，双眼似狐，蒙着半张脸，看他一眼就像少了什么东西。”

　　“对对对，我也有这种感觉。”少女踮起脚尖看了一眼后，啧啧道，“这个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人，连鬼的钱都骗！”

　　随后，乐神将长袖一甩，告示又随风飘走了，飞到空中，不知消失在何处。

　　子时刚过，冥京的大门也关了。

　　这个时候正是鬼精力最旺盛的时候，正如人间正午，到处忙绿，吃喝嫖赌，这里一样也不少。

　　喜楼下有两女鬼，正在争吵。越吵越凶，引得不少鬼过去围观，鬼一多，直接将三人也挤了进去，还被迫分开。

　　昭明被挤得身子不能动弹，脚步也无法移动，无奈地听着里面的骂声，脸上时红时白。原来两女鬼都曾被通缉令上的杀生仪骗了钱，其中一女鬼骂：“你这个丑八怪，他连你都骗！”

　　另一女鬼回怼：“你敢骂我丑八怪！我胸比你大，腰比你细，腿比你长，睡过的觉也比你多，都说我长得能做殿帅的小妾！”

　　之前的女鬼吃瘪，心中暗暗蓄力，脱口一句：“你要能做殿帅的小妾，我……我就能做昭明神官的未婚妻！”

　　围观的鬼哈哈大笑，起哄道：“你是南境的梦还没醒？！活着就想嫁给神明，死了还要痴心妄想！”

　　经此一提，昭明似乎有了印象。起先是他掌管南境时，总有一位女子到长乐厚福殿问：“神明，我能不能嫁给你？”昭明折香拒绝，可那女子不肯放弃，隔日便来问。昭明被她穷追不舍，恨不得给自己施法变聋。其实很早之前天庭也有神官娶自己的信徒为妻，但这种事情也需两情相悦，像这样奔放的，他实在不能接受。

　　待四周稍一松动，昭明便退了出来。乐神一把将他胳膊挽住，亦庄亦谐道：“明兄，吃瓜吃到自己身上，是什么感觉？”

　　昭明讪讪一笑，揉了揉太阳穴，道：“一如既往的头疼。”

　　三人继续往前走，去寻冥京的大殿。只是初次到冥京，地方不熟，只能边走边打听。

　　走了一段后，街上变得安静。

　　原来冥京大部分的鬼都朝反方向而去。昭明不由猜测：“能有此号召力的莫非是银绝来了？”随手拉住一只鬼询问后才知，原来冥京有一规矩，凡入籍者需拜一座神，拜过之后，会得到冥京主人银绝的庇护。

　　乐神听过后，眼见众鬼如碎云，一飘就远，道：“本神在此，尔等有眼无珠。”

　　“乐神大人，鬼为何拜神，按理来说，它们不是更应该拜银绝吗？”昭明脸上闪过一丝茫然，等部分鬼与他擦肩而过，他又转身道，“我们要不要跟上去看看？”

　　“不要。”

　　昭明听乐神回答得干脆，也不再说什么，打算继续走时，突然发现身边少了什么，忙地左右一捞，却什么也没有，慌道：“阿彩姑娘去哪儿了？”

　　经此一问，乐神才东睃西望一阵，随即，五指插入发间，痛苦道：“大约是走丢了，怎么办？”

　　昭明也慌了，急出一头汗，他们在冥京尚且分不清东南西北，可怎么找？

　　最后两人只得原路返回，乐神抓鬼就问：“看见过一个扎小辫、大概到我肩这么高的少女吗？”

　　连问数鬼，皆无音讯。

　　乐神走累了，蹲在地上，薅着自己的头发，道：“明兄，我走不动了，还是用法力分身找！”

　　“我现在法力不够，有劳乐神大人了！”说完，昭明拱了拱手，骤然感觉一丝香火传入指尖，随之而来的是大片法力，袭入他身，让他乍然一颤！

　　面对这不知来历的香火，昭明困惑不已，低头陷入沉思，暗道：“众鬼拜神，我却突然有了法力，拜的难不成是……”这荒谬的猜想，让他倏地一栗，踉跄几步。

　　突然，一个娇小而伶俐的身影蹿上去，扶住昭明，气喘吁吁地问：“道长，你没事吧？”

　　“原来是阿彩姑娘！”昭明的声音喜极而颤，待立好身子，才问：“你刚去了何处？我们都很着急！”

　　乐神跳起来，破了音，发火道：“就是，知不知道为了找你我腿都走粗了！！！”

　　两道声音一柔一刚，架着少女将事实原原本本道出。

　　昭明听后，才知是虚惊一场，道：“你被那些鬼挤去拜神，可曾看见神的样子了？”

　　“我跪着偷看了一眼，好看得不得了！”少女拉着昭明的袖子，这次抓得紧紧的，生怕再被挤丢，边走边道，“道长，偷偷告诉你，那神比仙姑还美，据说冥京的主人见了都要拜！”

　　昭明道：“那你可知那神的名字？”

　　少女一边踱步一边思索道：“不知，但我听说冥京的主人以前是什么死国皇室，生前身份尊贵，还得一位天神下凡教导，所以他特别尊敬这位天神……”

　　“你刚刚说什么？”昭明突然脚步一顿，声音一沉，吓得少女以为说错了话，小心翼翼重复道：“他得天神下凡教导，”

　　昭明道：“不是这句，前面那句！”

　　少女试探着道：“冥京主人以前是什么死国皇室？”

　　“不死国！”

　　随着少女肯定一声，昭明乱了，思绪如网。如果银绝才是不死国的皇室，那么之前他所遇到的白衣妖僧是谁？赦罪录上所需赦罪之人到底又指谁？

　　大街之上，一片安静。

　　乐神走了一阵，听身后没了动静，回头一看，两人神情僵硬，呆在原地犹如雕塑，打了个呵欠，喊道：“明兄，快走，不然那群鬼等会该回来了！”

　　昭明笼回思绪，眉心忧愁一聚，无奈地迈开腿。

　　此时此刻，原本安静的大街上“唰”一下，凭空出现十六只鬼，抬步辇华盖走来，红纱帷幔，垂闭四角，里面飘出的银发似雪，无风自扬。两侧有红衣美婢，提灯跟随，走在千灯长街上，诡异至极，妖艳至极！

　　昭明一身玄衣，红带覆目，与相对走来的步辇陌路相逢，擦身而过。

　　待那队伍走远了，他旁边的少女才敢探出头，哆嗦着：“道长，我腿软，走不动了……”

　　乐神脸色煞白，倚在一处灯桩，瞥眼那片已经走远的红色，喘道：“好强的法力，压得我头都抬不起来！”

　　闻言，昭明迟疑片刻，道：“谁能这么轻松压制你的法力？为何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乐神懵了。将看见的一切绘声绘色描述出来，还愤愤骂道：“这只鬼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真面目，肯定长得极丑，肯定嫁不出去！”

　　一炷香后，刮起夜风。

　　三人也不知行到何处。只是一旦往前，那风就吹得更凶。乐神的袖子被灌得鼓鼓的，像两只大口袋，头上的步摇金冠全被吹跑，发丝乱飞，云肩白羽断裂，一连后退数丈，气道：“大胆妖风，敢毁我仪表！”

　　语罢，乐神甩出一道金鞭，朝那风狠狠打去，那一鞭气势磅礴，用了十成法力，威力极大，横扫一圈，直接将长街两边的灯桩打断，“啪”的一声，几十根灯桩全部倒地，上百盏红灯笼争先恐后地砸下来，燃起了一片大火，被妖风一带，直接红了半边天。

　　这巨大的动静昭明想听不见都难，待他转身，眼上的红带被火光一映，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乐神大人这次恐怕比上次更倒霉了。”

　　话刚出口，那头的乐神收了手，同少女站在一处，声音穿过熊熊大火传到昭明耳边：“明兄，火太大了，我们过不去！”昭明才知刚刚阿彩抓得费力，稍一松手，就被吹跑了，恰好乐神用鞭子蜷住了她的腰，及时带到身边。

　　现下，这火将两边的房屋点燃，一群鬼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尖叫连天，拥趸着一位少娘道：“就是他们三个，硬闯大殿不成，就火烧冥京！”

　　来人身穿窄袖长袍，腰藏软剑，眸如古井无波，容似高岭寒梅，冰雪铸就，寒气逼人，一来就用法力灭了火，信步至昭明身边，俯身行礼道：“贵客降临，婢子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昭明浑身怔住，原还打算束手就擒，不料反成了座上宾，迟迟以为是听错了，半晌后，才问：“你是颜臣，那你家主人是？”

　　“主人的身份，您还是当面问他，贵客的两位女仆火烧冥京，罪名不小，我先带走了。”说完，少娘横抚腰间，拔出一把软剑，从昭明身旁掠过，冲他身后二人去。

　　乐神不知两人都说了些什么，只见这女子挥舞长剑而来，迅疾如风，攻势虽凌厉，却不致命，看来是要活捉自己。他岂会坐以待毙，般若鞭一甩出去，一剑一鞭紧紧缠到一起，两人互不相让，一手握法器，一手同时出击，两道势均力敌的法力相撞，震天响地，将大火留下的灰烬爆得满天飞，仿佛置身于沙尘暴里！

　　长街之中，一片混沌。

　　乐神的视线逐渐被侵蚀，用手不停驱赶灰尘，这样的场面也没法再打，感觉鞭上一轻，知晓那女子收剑，他也毫无防备地收回鞭子，却听到远处传来：“乐神大人，有话好好说！”

　　乐神指环一戴，手作喇叭状，喊道：“明兄，你都看见了，是她先动手的，我总不能站着被她打死吧！！！”

　　然而，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什么时候都觉得自己没错。昭明拿他没法，只能把希望寄托到颜臣身上，道：“颜臣姑娘，还请手下留情，所毁之物，我替他如数奉还。”话一出口，昭明才发现自己身无分文，但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求先保下乐神。

　　颜臣未答。却听乐神陷入困境，挣扎着似被什么东西绑住，各种骂声喋喋不休，从昭明头顶飘过，连带阿彩的一声尖叫后，阒然无声。

　　不远之处，脚步轻盈。

　　昭明不知两人被谁带走了，但听眼前这人气息平稳，定然知情，道：“颜臣姑娘，真的很抱歉，一来就给你家主人惹了麻烦。”

　　颜臣道：“贵客无须内疚，只是几间房屋，不值钱。”

　　这样风轻云淡的口气，让昭明大抵猜到她家主人是谁了，乐意同她进殿揭晓。

　　昭明的手搭在颜臣的护腕上，一边踏上冥京大殿的台阶，一边从颜臣口中得知刚刚那阵怪风是殿前阵法，一旦有生人进入，就会被吹飞出去。经此一提，他才想起那怪风并未吹自己，难道是有人暗中相助？

　　此时，不远处项圈起伏，“叮铃”之声，清脆又耳熟，随着声音越来越近，昭明的手被人牵起，感觉颜臣已经离开。

　　那一刹，不同初见之欢，而是相逢怦然！

　　“神仙哥哥，好久不见。”

　　早在听见项圈声响时，昭明就知道是他，但被这样一叫，还是忍不住欣喜，笑道：“是一日未见！”

　　此时夜色寂静，两人相对而立。

　　“冥京的银花火树，绝无仅有，神仙哥哥要不要看？”

　　昭明又浅笑一下，道：“乐意至极，只是我眼睛还未恢复。”

　　“嗖”的一声，台阶上空一声响，尖锐不断蔓延。昭明仰头，眼上的红带被人顺势一摘，瞳孔里有一场烟花盛情怒放，五彩纷纷如雨，转瞬间，接连长啸飞天炫目，锦簇遐瞩，眸不能收。

　　火花四溢，万鬼欢呼。

　　昭明对面的那人站在高一步的台阶上，诚恳道：“倘若你双目还未复明，我就数给你听；若是你能看见，我就陪你看；我的意思是---一直等你。”

　　待昭明缓缓眨眼，脸上将笑意一凝，道：“我又能看见了！！！”

　　尔后，他收回眸光，映入眼帘的银发红瞳，亦正亦邪，垂眸间清纯似水，抬眸又情欲翻腾，惹得他心花随火花怒放。

　　昭明看得入神，对面那人“呃呵”一笑，多情却非轻挑，迷人也不倨傲，道：“神仙哥哥，好看吗？”

　　“你是问人还是问景？”

　　“啊哈哈……都问吧！”

　　昭明看着他一身喜服，上压国色牡丹凤凰银项圈，身材匀称，线条流畅，既有力量又富美感，赞叹道：“当真是银花火树，绝无仅有。还有你刚刚说什么，烟花一直响，我没听清。”

　　“没什么，不重要……”

　　昭明点头应之，再转身眺望。下方是无数台阶，连着千灯璀璨，远缀天边，俨如画卷。唯有一截中断，他当然知晓原因，心中泛难，脸上褪去笑意。

　　忽然身后传来一句呼唤，只是台阶下方各鬼正出来游玩，锣鼓喧天，各种叫卖声不断，昭明只听到：“明兄，你旁边那个”就中断了。

　　昭明正好奇乐神的声音从何处传来，循声望去，大殿外十分明亮，也很安静，但根本没有人，指着殿门道：“我刚刚听见有人叫我，你有没有听见？”

　　“听见了，他说明兄，你旁边这个是个好人。”

　　“是吗？我也这么觉得。”昭明笑道，欣赏着冥京的景色，他没想到眼睛恢复是这般感觉，当真有些不真实，陡然又听见：“明兄，你快离他”

　　听到一半又听不见了，他再次望向大殿，依然没有人，这次未等他问，浪浪儿直接道：“他说，要你离我近一点。”

　　“这是什么意思？”昭明一脸懵然，忍不住想进去一探究竟，“我能不能进去看看？”

　　“欢迎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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