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质

　　宫远山话音刚落，数十名金甲卫鱼贯而入。去路已断，琵琶女收剑垂首跪了下来，似要请降。宫远山示意左右将人捆了，心里却未放松警惕。

　　果然，此女趁人近身，立即出剑偷袭，起身后继续向宋卢生攻去。

　　她紧握断刃，心存死志，出招毫无保留。琵琶女快速攻了十几剑，宫远山拿刀一一拦下。他在刀剑相抵而啸的风声中抽空朝厅中人问好：“陆二公子，今日好雅兴。”

　　陆仕之现下身侧有陆浮光形影不离地护着，有了底气，便继续拿出架子来摆。他一擦脸上血迹，客客气气道：“宫将军，今日劳烦您出手相救，改日我定当请您来隐梅阁的画舫上吃酒。”

　　胜负未分，陆仕之却已经开始道谢。琵琶女被激怒，剑招又快了几分，宫远山抓住破绽，仰身躲过一剑，一扯纱帘借力高高跃起，提刀迅速下劈。

　　当啷。

　　琵琶女的断剑被击脱手。

　　宫远山一转刀锋，利落斩断她右臂。

　　半扇纱帘染上了红。

　　琵琶女倒在血泊中，因断臂剧痛不住呻丨吟颤抖，宫远山拿刀抵住她的脖颈，冷声问：“你到底受何人指使？为何刺杀陈国质子？”

　　胜负已定，琵琶女瞧着他握着的那把窄刀看了许久，凄声笑道：“死在你刀下，倒是不亏——”

　　她使出最后一分力气，仰首往刀刃上撞去。

　　鲜血迸溅而出，宋卢生离得近，没有宫远山那么好的身法去躲，被当头淋了一身。

　　血是温热的，带着铁锈的腥。

　　正门又被人推开了。

　　卢生眯眼，借着光看清这次来的是数十个穿银甲的士兵。

　　黎阳城中，只有禁军可穿银甲。

　　“这什么味儿？白日里关什么窗？拉什么帘？”蔺阳刚走进来被呛得打了一个喷嚏，他皱着鼻子吩咐人开窗通风，偏头正准备和身侧人说话，正巧看见卢生分外狼狈的模样。

　　他满脸鲜血，本来平静的眼中露出少有的惊异。那血被细密的皮毛在风领上拘成股，沿着系带滴滴嗒嗒往下流，逐渐洇透了外衣。

　　“晟王殿下。”

　　宫远山先反应过来，立即带着金甲卫下跪行礼。

　　陆仕之正坐着被陆浮光服侍着拿帕子擦脸，闻声挑眉朝门边看了一眼，唇边挂着笑道：“晟王殿下竟也来了。我被那贼人吓得腿软，现下站都站不起，还望殿下——”

　　蔺阳没想着让人久跪，摆了摆手，示意起来说话。他对着远一些的那个正说话的血人打量许久，双手抱臂，疑惑朝身侧儒生打扮的人问道：“阮司业，说话那人是谁？也是国子监学生吗？”

　　阮仪刚从翰林院修撰升调国子监司业，与学生们仅有一面之缘，他想了片刻，先摇了摇头，后一指他染血的衣饰，说：“那是国子监学服。”

　　国子监司业为官学副长，掌邦国儒学训导之政令。只要陆仕之尚在国子监读书，大半前途都捏在来人手中。他不敢再摆谱，忙起身行礼道：“禀掌学大人，晟王殿下，学生属四门学，是辽海陆家子弟，陆仕之。”

　　阮仪皱眉瞧着他沾血的褴衫，没有应他。

　　蔺阳“哦”了一声，露出这才认出他的神情，笑道：“原来是陆二公子。”

　　宫远山见蔺阳朝身后人挥手，立即朝左右使眼色，耳语叮嘱看好琵琶女尸体，以防禁军抢功。

　　果然，蔺阳冷笑道：“来人，请陆二公子去大理寺一趟。”

　　禁军得令便要抓人，宫远山惊愕之余示意金甲卫按兵不动。陆府护卫也不敢拦禁军，只有陆浮光拔了剑。

　　陆仕之刚全须全尾出大理寺狱不过三五日，此时见着禁军也不慌。他施施然坐回太师椅，笑着问：“我犯了什么法，竟又要劳烦大理寺拿我？”

　　“狎妓侑酒，白日宣淫。”

　　阮仪一指蜷缩躲在角落中的舞姬，让禁军一并捆了作为证据带走。

　　梨花带泪的人押到跟前，阮仪似才看清了什么，他让禁军先别动，抓住一个舞女的胳膊看了半晌，勃然大怒道：“竖子竟如此亵渎孔孟！”

　　那些舞姬身上的银色花纹竟是拿小楷写就的《论语》与《孟子》。

　　蔺阳冷眼旁观了一会儿，开始煽风点火：“你们国子监学生便是这样温书备考的吗？”

　　阮仪为人刚正不阿，虽为元辅阮钰长子，却从未站队世家与清流。他明明是探花出身，却一直在六部里混不出名头。他父亲都拗不过这个儿子的犟脾气，先些年调人进翰林院有意让他以此为跳板入内阁，却不料他接了修前朝史的累活儿，一干就是十余年不挪窝。

　　霖祐帝知国子监学风不正已久，此刻调阮仪入局，便是想要拿这把剑肃清这些歪风邪气。

　　“不尊师长，亵渎圣贤，”阮仪气到极致，声音有些抖，“尔等冬休后不必再来国子监了。”

　　陆家虽为盐商之首，但因家中无人做官，陆仕之在国子监仍是低太学一等的四门学生。

　　虽然官学子弟皆可自称天子门生，但只有太学生是当真在学庙登记在册的，也只有他们能参加每年学庙的国祭。

　　四门学属天子为平民参与国学所开设的恩典。既是恩典，便当然可被轻易剥夺。

　　四门学生多以陆仕之马首是瞻，他敢光天化日之下召集同窗嫖丨娼狎妓，一是仗着陆家为百商之首，二是此等风月事在国子监内早已不算新鲜。虽有明令写着不许国子监学生嫖丨娼，但百年来历任正副掌学从未管过。在棠殷末年，官中狎妓成风，这等风气传至国子监后，甚至有人拉榜打擂台攀比太学与四门学哪边睡过的花魁娘子更多。

　　霖祐帝登基后开了恩典，允许商贾子弟参与科考。陆仕之虽为庶子，但他自幼聪慧，家中为他取名仕之，正是包含着对他出仕为官的殷切期望。

　　陆仕之十岁为童生，十三为秀才，乡试之后，家中怕他年纪小心境不稳，硬是压着他在国子监读了四年书。

　　他若因狎妓被开除学籍，陆老夫人能活扒了他的皮。

　　陆仕之被拿捏住命脉，当即下跪服软：“学生错了！求掌学大人饶了学生这一次吧！”

　　阮仪不理，却也没有把刚才气话当真的意思。他虽有意拿陆家开刀，但在抓人前曾得阮钰指点，知晓此刻不能招惹陆家太过，顶多能抓人关几天罢了。

　　“日后再议。”

　　阮仪松了口，命禁军将狎妓众人拿长绳系在一起，游街入狱。

　　半路跟来凑热闹的蔺阳当然早就知道此次行动必定是雷声大雨点小的结局，但这并不影响他兴致盎然地去瞧几眼陆仕之面如死灰的脸色。

　　“原来晟王殿下喜欢看这样的戏。”

　　宋卢生立在他身后，拿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

　　“那倒不是，”蔺阳侧首朝他笑，“邪不胜正有什么意思，我更爱看英雄救美。”

　　他说“美”字时，视线扫过卢生面上的那道伤，佯装苦恼道：“宫将军也救了殿下，这可如何是好？”

　　卢生没反应过来，听他揶揄问道：“殿下怕是不能再以身相许了吧？”

　　宫远山行伍出身，听力不差，将他们低声所讲的听了个干净。听到这里，装也装不下去了，他侧首朝身边人问道：“有没有棉花？”

　　“不能够，”卢生顺着他的话说，“我既然先许了殿下，当然没有再跟旁人的道理。”

　　他故意将话说得暧昧，是有意恶心蔺阳恶意的挑逗。

　　“那陈国殿下可要惜命啊。”

　　蔺阳蓦地走至他身前，伸手向他颈间探去。

　　卢生下意识向后躲。

　　蔺阳伸手解了他的貂鼠风领，拎起那片血淋淋的毛皮递到他眼跟前，问：“脏成了这样，还要么？”

　　卢生后退半步，望着蔺阳沾了血的手发怔。

　　他没想过蔺阳是为了解这个。

　　蔺阳没想着等来他回答，只对在他静如止水的眼底再次掀起涟漪起了兴趣。他正想再往湖中多掷入几枚石子，却见宫远山不知何时直愣愣站在两人面前，朝他一礼，毕恭毕敬道：“晟王殿下，刺客已经伏诛，不知尸首如何处置是好？”

　　“这该问阮寺正，”蔺阳一指早早候在门口望天看云的大理寺正阮约，朝他道，“前事刚刚了结，质子再次遇险，阮大人怕是又不得闲了。”

　　阮约被蔺阳讲中心事，不由得叹了口气。年关将至，这件棘手的案子大抵是拖沓不得的。

　　蔺阳命暗卫蹲下身去瞧琵琶女尸首，让他拿帕子捏了女子断肢手腕观察，看到她虎口与食指内侧生有一层厚茧。

　　这是常年使用暗器和短兵的刺客才有的。

　　他朝卢生道：“陈国殿下怕是要好好反思一下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好，究竟得罪了哪方神圣，要雇佣这样的死士杀你。”

　　苏云延立即为卢生出头，道：“我家殿下一入黎阳便病倒了，若说与谁曾有摩擦，不多不少，也就晟王殿下一人罢了。”

　　这时起了风，卢生立在门边，颈间空空，吸了冷风，又有些想咳。

　　他忍住喉间痒意，背着天光，朝蔺阳一笑：“晟王殿下要杀我吗？”

　　话音刚落，咳嗽便憋不住了。卢生咳嗽间，忽觉肩上一沉。

　　——蔺阳竟解了自己的皮裘为他披上。

　　“怎么会，”蔺阳垂首系着绑带，语含笑意，“我盼望着殿下长命百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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