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狼君

　　【景酉二年，三月，长乐宫】

　　掌事宫女春信缓缓摊开一幅丹青，峰峦叠嶂、笔锋秀丽。
　　“这是皇上还是侯爷的时候画的。”
　　景后抚着那绢裱，眼中尽是惆怅。
　　“皇上是在许娘娘一个锦绣江山呢。”
　　春信的口吻带着羡慕与自豪。
　　景后的嘴角艰难地抽动了一下，“物是人非。收起来吧。”
　　“皇上对娘娘情深意重，那淑妃使了多少狐媚手段，皇上去永翠宫的次数也不及来长乐宫的一半呢。”
　　景后斜乜了她一眼，“旁人不晓得，你还不晓得吗？”
　　春信惊觉失言，不由得脊背僵直。
　　这话，不是在戳景后的心窝子嘛。
　　皇上虽夜宿长乐宫，却与景后没了夫妻之乐，仿佛长乐宫只是一张榻。旁人眼中的帝后和谐，不过是味同嚼蜡的相敬如宾罢了。

　　景后伫立窗前，窗外细雪淅沥，怕是最后一场雪了吧。
　　她多想回到三年前啊。那时的侯爷宇文俊会为她画眉，会唤着梅儿拥她入怀，会在下雪的日子里与她缱绻不绝。
　　这变化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这是她一直不想去求真的问题，怕答案葬心。

　　“娘娘打算何时接少颜君和少嫣公主回宫呢？”
　　春信的话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好在，她还有一双儿女不是么。
　　她挑了挑眉，喃喃自语：“七月十六便是嫣儿的生辰了。”
　　“上次落水实在凶险，公主殿下碧玉年华，娘娘还是早点接回宫才好呢。”
　　景后良久不语，半晌才说：“晚膳主食便上红豆包吧。”
　　春信了然，红豆包是少嫣最喜食之物，这是要戳景帝的眼珠子呢。“奴婢这就去吩咐御膳房。”

　　郎坤走出宫门的时候，天已大晴，街道上车马人轿络绎不绝。路过十里街牌坊时，见男女老少三两成群、交头接耳、摇头叹息。
　　“干什么！放开我！”
　　“爷帮你葬父，跟爷回去怎么样？”
　　“被我家少爷看上是你的福气！”“就是，别不识抬举！”
　　待走入人群，见一衣裳单薄破旧的女子正被两个家丁抓住胳膊。女子脚下的草席上，横着一具破布覆盖的尸首。
　　“放开我！你们、你们放开我！”
　　女子极力挣扎，围观者却无人上前。
　　“我家少爷可是京城第一…啊！”话未说完，人已被踹入草丛。“欸哪儿来的…啊~~~~”另一个家丁正要上前，也被踹入草丛。那狗少不知死活地冲上来，“什么人狗胆…啊！”
　　郎坤出手太快，三人皆四脚朝天痛苦哀嚎时，围观人群这才反应过来拍手称快。
　　三人自知遇到高手，抱头鼠窜。

　　那女子瘫坐在地上低头哭泣。
　　郎坤从腰间掏出二两碎银，“给，拿去好好安葬。”
　　女子抬起头来，梨花带雨的脸庞肌肤胜雪，一双大大的眼睛甚是醒目，细长的眉毛轻蹙着，随着哭泣一跳一跳地微颤，睫毛因沾了泪水，浓密而卷翘，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女子见到郎坤也愣住了，眼前的男子用“风神俊朗”四字不足以形容一二。夕阳将他高大的轮廓镶了耀眼的金边，一头罕见的银发随风轻扬，活脱脱天神下凡一般。
　　她一时看呆，竟忘了哭泣，直到郎坤重说了一遍才回过神来，伸手接过。“多谢公子。”
　　见郎坤要走，忙喊：“公子！”郎坤回头，“公子…能否帮帮奴家？奴家抬不动。”

　　郎坤本想找个收尸的伙计过来，那女子却说受了惊吓，只信他一人。于是郎坤用草席裹了尸首，买了个板车拉到山上挖坑葬了。女子千恩万谢，郎坤不以为然。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说罢转身便走，却听得身后女子紧紧跟随。他加快脚步，身后的脚步也变得急促起来，伴着沉重的喘息声。停下来回头看，果见那女子气喘吁吁地也站住了，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不是说了举手之劳而已，你老跟着我作甚？”
　　“小女子无处可去啊。”说完，豆大的泪珠便涌了出来。

　　看来是个孤女，若有亲眷，哪里需要她去抛头露面呢。
　　多给她点银两吧，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偏此时路人驻足观望，嘁嘁喳喳地指点。
　　“小两口拌嘴呢？”
　　“保不齐是个负心汉，看那姑娘哭得多可怜，小白脸就是靠不住。”
　　“多好的姑娘啊，哄哄得了。”
　　难得见到这么郎才女貌的小情侣当街纠缠，人越聚越多，八卦也越来越离谱。
　　郎坤想，若当众给她银两，怕是会给她招去无妄之灾。
　　“你随我来。”

　　郎坤找了个鲜有人至的地儿，掏出钱袋递与她。
　　“天色不早了，尽快找个客栈安置吧。”
　　“这怎么行，使不得。”
　　“拿着吧。”郎坤只想尽快脱身，钱袋往石头上一放便走。
　　“公子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小女子还不是死路一条啊！呜呜呜…”
　　郎坤站住，并未回头，这女子虽是可怜，却也无能无力。
　　“好歹，让奴家知道公子姓甚名谁，也好下辈子结草衔环报答公子。”
　　她哭啼啼说出这样的话，郎坤听出了轻生之意，转过身去。
　　“姑娘何出此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如何苟活于世呢。”

　　见郎坤沉默，女子坐下自顾自讲了起来。
　　“小女子名唤晴儿，家乡闹水灾前来投亲，怎料姑父一家月前刚刚搬走。盘缠不多了，我们便宿于破庙。前日，我出去买吃食，一伙贼人闯入庙中，将盘缠夺走，还重伤了爹娘。我没钱请郎中，眼睁睁看着爹娘…”
　　晴儿哭得心痛不已，郎坤也不知该如何劝慰。
　　“那你…作何打算？”
　　晴儿窃喜，好不容易等来这句，遂将心一横：
　　“小女子为公子所救，愿追随公子，侍奉左右。”
　　说罢低头，满面绯红。

　　见此情形，郎坤便明白了七八分，奈何她说得似透非透，甚难回应。“我…”
　　他想说自己无意娶妻，但面对一个素昧平生之人，说这话好没道理。况且她刚痛失双亲，娶妻这种话说出来实在不妥。
　　晴儿见他犹豫，便知他无意收留。
　　可是，为什么啊？

　　晴儿打小就知道自己漂亮，十里八村的小伙子没有不喜欢她的。十三岁那年，有个过路的省城媒婆曾跟爹娘说：
　　“不是我夸口，我见过的姑娘多了去了，任她是城里的富户千金还是京都的侯门贵女，都不及你家闺女的一根手指。养了这么只金凤凰，你家的富贵呀且大着呐！”
　　从此爹娘心里便有了杆秤，眼看女儿出落得芙蓉一般，便觉得乡下这种小地方的乡绅哪比得上城里的豪门显贵呀。遂翻遍族谱找着一个京都的远亲，据说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
　　小地方的人想事简单，老两口卖了土坯房便带着晴儿来京都投亲。哪知远亲调任别地，这才落进空里遭了难，客死异乡。

　　娘咽气儿的时候，晴儿凭借美貌，乞讨到几两碎银草草葬于山上。爹勉强撑了一日也撒手人寰，原想故技重施，谁知竟遇到歹人。从前只知京都繁华，却不知京都歹人这么多。
　　也难怪她见识少，她成长的地方太小了，民风纯朴、路不拾遗。这才进京几日，便经历了盘缠被抢、爹娘故去这种横祸，她真的怕了。
　　眼前这位公子模样好、心眼好、还能保护她。
　　她对他一见倾心，怎么可能轻易放手。便扯了个半真半假的故事，博取同情。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那么美，他居然不想要她。

　　“公子若不肯收留，世上再无可容身之所，小女子唯有随爹娘去了。”说着便往河里跑。
　　郎坤大惊失色，忙一把抓住。
　　“公子何苦拉我！刚才公子也见到了，像我这样的女子，活在世上便是凭白任人作践的，倒不如死了干净！”
　　情急之下，郎坤别无他法，脱口而出：
　　“先随我回去做婢女可好？”
　　晴儿抹去眼泪，笑靥如花。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收留！”

　　站在郎府门口，晴儿惊呆了，这不就是京都的高门显贵嘛！
　　见郎坤一身普通装扮，连马车都没有，没想到竟如此富有，真是人不可貌相。

　　郎坤交待门房，“去把焦大叫来。”“是。”
　　“公子，我是不是该换身干净衣裳再见老爷夫人啊？”
　　嗯？郎坤愣了，婢女而已，何至于惊动爹娘。
　　“不用，一切听焦管家安排便是。”
　　“哦。”晴儿攥着衣角，有些失望。

　　不一会儿，焦管家一路小跑过来，郎坤拉到一边叮嘱：
　　“先安排去后厨，别让她见老爷夫人。问清她姑父的去向，给二十两银子打发走，若吵着见我，不必来回。”
　　“欸。”焦大明白，少爷这是撵不走了，换他来撵。
　　什么人啊，脸皮这么厚，撵都撵不走？
　　扭头一看，哟！好标志的模样啊！
　　那口气一下就软了，“呃…随我来吧。”
　　晴儿答应着缓缓跟上，眼睛却盯着大步流星的郎坤。

　　多亏爹娘破釜沉舟入得京来，否则一辈子走不出那穷山沟。
　　虽说爹娘马失前蹄，但我未必那么衰。
　　若非刚才咬咬牙使出跳河自尽的苦肉计，现下怎会有这际遇。可见凡事皆是争取来的。
　　这样的人物和家世，才是我的良配啊。
　　爹娘若泉下有知，定能含笑九泉。

　　“别看啦，快跟上。”
　　“这就来，焦管家。”
　　这声“焦管家”娇滴滴软糯糯，叫得焦大心都酥了。
　　这么人美声甜的姑娘，少爷居然想撵走，莫不是和尚投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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