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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峰过境履行承诺
陆九瞻发觉不对,不及多想,伸出长臂,将人圈入怀中。
他低头看向少女,只见她双目紧闭,脸颊泛红。他伸手测探她的额头,果然烫得惊人。
此刻他也顾不得其他,一只手将缰绳绕紧,另一只手揽住了少女腰身,不再让她栽倒。
眼看远离了人群,陆九瞻夹紧马腹,一路向四明乡奔去。
好在四明乡地势高,百姓不必离家暂避,是以这一路空无一人,任他驰骋。
怀中的人越来越烫,陆九瞻停在了一间医馆门前。
木门被拍得啪啪作响,被惊醒的梦中人破声大骂。
“谁啊!”门板被移开一截,探出一张男人的脸。
“舍妹淋雨高烧不止,还请行个方便。”
陆九瞻顾及虞长宁声誉,假称两人为兄妹。
大夫看了眼面唇浮白的少女,于心不忍,退身一步,“赶紧进来吧。”
屋内亮起烛火,大夫看着如被从水中打捞而起的少女,皱眉沉声,“小娘子须得换身衣服,否则寒气入体,可就麻烦了。”
说着,他转身朝阁楼喊道:“阿云,快起身,帮这小娘子换身衣服。”
须臾后,楼上传来动静,“将人带上来吧。”
陆九瞻闻声,将人抱起,送到了大夫妻子手中,自己又退了下来。
一待坐定,两日未合眼的他被困意侵袭。
云娘替虞长宁换下了湿衣,又为她擦干了身子,换上了一身烘烤过的衣裙。
暖意裹身,昏睡的人眉头舒展,浑身松了下来。
大夫为她号脉开方,无甚大碍,吃两贴药就能好。只是外头大雨倾盆,便好心留了这兄妹二人夜宿。
睡梦中,陆九瞻依稀听得锣鼓声响,人声嘈杂,他不得不睁开了眼。
透过窗牖,只见里长正敲锣打鼓地召集百姓撤离。
“水龙过境!大家快随我避水!”
他心下一沉,不知为何水龙会流经此处,一下子恢复了清明。
此时,阁楼上住着的大夫夫妇也被惊醒。
“官人,快上来扶你妹子下楼!”云娘隔着楼梯冲陆九瞻喊道。
他二话不说,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了阁楼。
虞长宁一身荆钗布裙靠坐在床头,难以掩盖眉目间的昳丽。
幽暗烛火似为少女莹白嫩肌添上了一层光晕,双颊透着病态的潮红,一双杏眼迷蒙含雾,较往日多了几分妩媚,好似会勾魂的魅。
陆九瞻错开目光,脱下了身上的油衣,将她包裹在里头,而后将人拦腰抱起。
怀中人虚弱得好似随时会消散的彩云一般,让人不得不小心翼翼对待。
虞长宁此刻乖巧得像一只兔子,安静地依靠在陆九瞻身前,一双手无力地抓着他的前襟。温热的呼吸吐在他的脖颈上,仿佛点燃了周遭的气息。
二人随着大夫夫妇踏出医馆,登上了附近的佛塔。
透过一方小小的洞口,陆九瞻看着天雨连成瀑布,凶狠地拍打这座小城。
冷风裹挟着雨水从洞口卷入,身边的少女似在呓语。
“冷……”
陆九瞻将她圈入怀中,任由油衣上浮着的冰雨浸湿单衣。
虞长宁仿佛在冰窟中沉浮,蓦然间身边出现了一团火光。她丝毫不惧被烈火灼伤,奋力地向那团火焰奔去。
待她触及,才知这团火是温热的,舒服得好似夏日的暖阳。
她紧紧贴住温暖的源头,一双小手不自觉地抱住了这团温暖。
陆九瞻的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变得僵硬,他不敢挪动,生怕将她吵醒。
不知过了多久,黑色的天际霎时间白雾茫茫,乱云滚动。呼号声隐隐地从天边传来,周边的土地微微颤动。
滔势漫天,奔雷彻响,振谷之声从远方厮杀而来,凶猛波涛如雪卷袭。
虞长宁茫然地睁开了眼,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到无数声呐喊。
“洪峰来了!”
她下意识地松开了禁锢住陆九瞻的双手,望向江边。
一条粗麻绳串联着民夫,绳索两头压着巨石。男人们合成一股力,听从指挥,没有一人退缩。
白色的巨龙像山间的瀑布一样从天边激荡而下。堤岸上冒出了数不尽的小孔,水流哗啦啦地喷涌而出。
无数的身躯贴在了小孔上,以血肉之躯抵挡。
千丈高波灌入城中,万层激浪震碎山岩,水龙仿佛要撕碎世间万物,漩涡回湍带着碎石沙砾,无情地击打在堤岸上。
白色的巨浪忽然泛起猩红,一眨眼,又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幸好这吃人的巨龙不会回头,它带着愤怒与波涛继续向前冲去。
水龙走后,房屋倾倒,家园尽毁。
塔中的人看着眼前的变故,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第一声啜泣,而后恸哭之声此起彼伏。
“人活着就好,房子可以再盖,钱可以再挣。”
一位白发老妪安慰着身边流泪不止的儿媳,这样的惨剧在这片土地世代流传,活在这里的人,只能习惯如此。
习惯,就好了。他们,有经验。
“是啊,这次幸亏警醒得早,来得及加固河堤。如今房子倒了,看着是惨,但比起决口,已是万幸了。”
一位老翁似乎想起了过往的惨事,安慰着这些不曾见过风浪的年轻人。
“连我们这儿都如此了,姚江沿岸地势低的乡镇只怕是不好了……”
“哎,也不知我大姐一家是否安全……”
惨然的月光洒在堤岸上,虞长宁怔怔地看着远处。
除了及早预知,提前部署,她就不能再做更多了吗?
这道江河不过是姚江的分支,都已造成了这样的伤害。那姚江两岸的人,如今又是怎样?
眼前的惨象与幼时重叠,陆九瞻眼中痛苦翻涌。
洪涝过境,毁天灭地,房屋与田地在刹那间被摧毁,原本祥和宁静的村庄在顷刻间尸横遍野。
大水之后,便是瘟疫。
幸存的百姓为了活下去,不得不离乡背井。他跟着父母一路北上逃荒,直到他们相继死在了逃难的路上,他也彻底失去了庇护。
为了躲开那些饥民贪婪的目光,他只能日宿坟堆,夜行山路。如果不是在路上遇到了一位好心人,他根本不可能活着走到汴京。
若非这段经历,他今夜绝不会冒险陪着虞长宁夜叩县衙大门,担下重责,游说知县防洪。
只是他不明白,长在膏粱锦绣中的虞长宁如何能懂民生之艰,又为何愿意以身犯险去救一班与她毫不相干的人?
他收回远眺的目光,落在了少女惨然的面容上。她死死咬住下唇,蝶翼般的长睫盖不住眼中的震惊和绝望。
“别看了。”他此时的声音低沉而微哑,泄露了内心的不忍和恻隐。
“你知道吗,”虞长宁的声音轻若飘羽,却又字字句句贯入了陆九瞻的耳中,“我父亲的手稿中有一座塘堰,是他专为余姚地势所绘制的,若能建成……”
她眼中不可抑制地滚出一串热泪,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陆九瞻伸手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粗粝的茧子触碰到柔嫩的肌肤时,他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
匆匆收回失礼的手,他垂下眼眸,“因为你,这些人都活了下来。”
若他小时候也能遇到一个奋不顾身的人,或许他此刻就是一个简单而知足的农人,不会失去父母,也不必颠沛流离,更不用为了力争上游而去做那些刀尖舔血之事。
少女抓着他的衣襟,将脸埋入,一滴、两滴……
温热的水珠濡湿了他的前襟,陆九瞻叹了口气,伸手覆在她的背上,就像儿时阿娘哄他那样,轻轻地拍扫着。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雨势渐收,江面再无波澜,一切都结束了。
今夜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幸运的。
若不是知县领导有方,及时部署,像这样的洪水定会冲垮河堤,让整座县城沦为汪洋泽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倒了几排房舍。
但对于失去家园的人来说,却是悲哀的。
他们本就因穷苦而盖不起石屋,如今就连唯一的家也没了,天也仿佛跟着塌了。
众人悲欢不通,但同样庆幸的是,人还活着,一切还能从头再来。
至少在全县损失不重的情况下,能给予这些可怜百姓的救济也能更加充盈。
人群渐渐散去,陆九瞻扶着虞长宁回到医馆,留下了诊金,解下缰绳,策马而去。
地势逐渐拔高,到了富户林立的庄口,只剩下了浅浅的水洼。
他将人送回虞宅,交给了周媪。
少女的余温从身上冷去,陆九瞻犹如长梦初醒。待她明日交待了线索,他们之间就再也不会有交集了。
东方露出一道曙光,渐渐覆盖黑暗。晨曦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影,在青石板上投出点点光晕。
雨水飘飘洒洒,如烟如雾,温柔得仿佛昨夜吃人般的水龙都假象。
陆九瞻养足了精神,正准备去虞家问话,亲事官秦阳便走了进来。
“大人,虞娘子求见。”
她果然没有食言,这个结果仿佛在他意料之中。
“带去书房。”
“是。”秦阳领命退下。
陆九瞻瞥了眼靠在墙角的那柄春睡海棠油纸伞,犹豫了片刻,提了起来。
待他步入书房,见虞长宁的脸色虽还浮着虚白,但精气神好了许多,一颗吊着的心总算慢慢放了下来。
“虞娘子前夜到底看见了什么,说说吧。”陆九瞻不多客套,开门见山地问道。
昨夜的温柔耐心仿佛是虞长宁梦境中幻化出的假象,而眼前这副威严冷厉的模样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她并不介怀,提起笔,在白纸上写下几个字,向前推去。
陆九瞻不明所以地拿起纸,面色忽地一沉。他倏然抬首,几乎忘了掩饰自己的讶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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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洪峰过境履行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