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酝

　　萧映雪遵了母亲云老夫人的意思，这几日几趟出入城中，除却被自己的一二琐事耽搁了些时候，总算仔细挑寻着了个极有口碑的媒人，恰见今日天气大好，觉得是个难得的好日子，这不，早早便亲自带着媒人及见面礼上门来了。

　　乍见来人，庄氏立时便神摇目夺，面露惊艳之色，她与萧映雪二人相互见礼，共入厅中，迎面落座，王媒婆堆笑开场，向庄氏道明来意：“柳夫人，这位是萧娘子，今日登门，为的正是家中侄儿，特来为他向柳家九娘子提亲的。”

　　“九娘？”庄氏稍愣。

　　萧映雪略略颔首，微笑示意：“正是。”

　　庄氏脸上的笑容略有滞涩。

　　就在昨夜，她从那个少年口中得知了九娘走失真相之后，她也是慌了神，动了要将九娘出嫁的心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九娘是个女郎，早到了适婚年纪，虽因病耽搁了几年，却也根本算不得晚，只是……

　　只是前年，有位何姓的年轻郎君从溧阳寻来，道对九娘心慕已久，不在乎九娘患了如何病症，谓此生若有幸结缘，将永不辜负，护爱一生。

　　这位郎君虽年纪不大，但谦谦秀气、礼貌持重，给庄氏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若是当时这事就这么发展下去，庄氏还真是不无动心，不想叫九娘将来错过这样个好郎君呀。

　　岂知后来……倒也没什么，庄氏事后仔细想了想，真没觉得有什么打紧。

　　那日那小郎折身回来，极认真，极郑重地向她保证：“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三年后，我定会再上门来，执雁求娶柳家九娘！”

　　是以，这件事情便在庄氏心里埋下了根。

　　王媒婆继续道：“萧家郎君一表人物，生得玉树临风，才逾弱冠，正是风华正茂年纪，想必贵宅九娘更是天生丽质、窈窕淑女。”

　　“媒妇本就是受的萧娘子之托，略携薄礼前来，萧娘子听闻小娘子才情，定要亲自登门，出面拜会……”

　　当然，萧映雪事先可没同王媒婆如何摆明自己，更是未提云朔几句，只稍搬出了母亲云老夫人的身份，王媒婆便福至心灵了。

　　萧映雪心中感慨，这云朔，他哪里是什么年逾弱冠，风华正茂年纪？虽也不过虚岁二十又五，但心却跟口古井似的，前几年，可是差些就要超脱物外、遁入空门了的。

　　后来，也不知是遇了什么事，似乎是跟个和尚结了怨？云朔又变回了从前的样子，杀伐果断、沉郁孤寂，出了井底，又入海底。

　　萧映雪也不知，这对云朔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抓着藤，扯起蔓，三千击浪，亦是鱼网鸿离，人生几两屐，有些东西，拿起，是命箓，放下，便非亦然哉？

　　王媒婆一张巧嘴，萧映雪甚是满意，只是，却也不知为何，观对面夫人似有些心不在焉，她端起身旁茶盏，轻抿一口，唤了声：“柳夫人。”

　　庄氏袖中的手微微一动，观对面娘子气度非凡，那萧郎君定然是个故家子弟，如何一门亲事说到了她这里？这萧娘子，可知九娘的病吗？莫不是这萧郎君，他，有什么隐疾？民间自是不乏身有缺陷的男女，不好婚娶，才凑成夫妻的。

　　庄氏不明具体，只好笑说：“不知今日有贵客上门，庐舍廉茶，怠慢萧娘子了。”

　　“哪里！”萧映雪亲自跑这一趟，其实很是想见见那位九小娘子，她道：“今日晴开景明，春风和畅，不知，能否请九小娘子同我一道，共泛湖舫？”

　　听她这样说，庄氏显然有些诧异，下意识与身旁站着的贾姆对望眼，猜想，萧娘子她，大抵是不知九娘病症的吧。

　　“不瞒萧娘子，我家九娘，三年前患了离……”怕对方细问，遂改口，“患了痴症，怕是不能同娘子游湖的，真是抱歉。不知，萧娘子是从何处听说九娘的？”庄氏绝无意遮掩，也问出心中疑惑。

　　“这……”王媒婆讶然出声。

　　萧映雪虽面上还算淡定，心下无疑也是吃了一惊，怎是个患了痴症的娘子呢？她抬眸看了眼王媒婆，王媒婆知这事是自己不能瞎搅和的，退身至一旁。

　　萧映雪道：“柳夫人言重，这事合该换我对你说一声抱歉。我未打听清楚柳九娘子情况，今日便这样贸贸然登门提亲，真是……冒昧。”

　　萧映雪起身，向庄氏揖礼致歉。

　　庄氏也忙站起一揖，不敢受礼：“折煞了！”

　　“这是原是家中母亲的意思。”萧映雪自是不能道出实情，随意牵扯了句，“许是她老人家从前在何处见过九小娘子，便记下了吧。”

　　事已至此，萧映雪不好再继续下去，权且对庄氏道：“柳夫人，此番真是搅扰了，待我回去，会向母亲问清此事，若有误会，届时再登门赔礼。”
　　庄氏立于门前，目送那辆香车驶离，有好热闹的民众围聚过来，又散去，其中，一个妇人被女儿搀扶着转身，正要离去，庄氏见了，唤道：“弟妹。”

　　妇人脸上扯起些不自然的笑，见礼：“嫂嫂。”身旁女孩很是腼腆，低声唤了句：“大伯母。”

　　妇人姓李，正是柳家大郎柳弘亲叔叔家的媳妇，丈夫于族中同辈行四，唤作四郎，他们一家搬来金陵至今已有七八个年头，两家虽离得不远，但因从前家中缘故，平日少有往来。

　　庄氏客气道：“弟妹路过，怎也不进来坐坐？”

　　“嫂嫂客气。”李氏虽叫庄氏嫂嫂，实际要比庄氏还年长一岁，她面有倦色，道：“今日身上有些不妥，方才往东市药铺走了一趟，正巧路过，无意搅扰了嫂嫂。”

　　李氏少时家境也算优渥，父亲是旧朝符家军将，后徙东宫典戎卫。齐天启二年凛秋，父亲失踪，三月后，东宫来人，赠帛、恤赏，母亲当场昏厥。那年，她九岁，父亲离世，尸骨未见，不知原故。

　　庄氏见她身旁女孩手里果然携了几帖子药，本也不好勉强。

　　那女孩唤作十娘，同柳芊芊同岁，只大几月，庄氏见她身材瘦小，可怜道：“家中今日做了百花糕，小娘子都欢喜吃的，十娘，伯母让人带你去挑选一些喜欢的带走，可好？”

　　十娘抿着唇，心中极是想去，她转眼去瞧身旁母亲的意思。

　　李氏也是无奈，有些心酸，怪自己遇人不淑，嫁了个没出息的丈夫，害苦了她们母女，她道：“十娘你去吧。”

　　十娘脸上绽出笑容。

　　庄氏嘱咐了身旁侍女几句，由她带着十娘去了。

　　李氏不肯进门，庄氏就同她站在那里，二人道了几句体己。

　　很快，十娘笑着走来，手里拿了个好几层的提盒，同庄氏道谢：“多谢大伯母！”

　　庄氏点头，笑道：“喜欢就好。”她见十娘身上衣服也洗旧走色，又说：“近来布庄出了些时新的料子，没有哪个小娘子不喜欢的，伯母一会叫人往铺子里选几匹好料，送你裁几身春衫吧。”

　　十娘显然又欣喜雀跃了不少，再次道谢。

　　李氏难得见女儿这么高兴，也向庄氏称了句谢。

　　母女二人正要离去，李氏犹豫开口问了句：“嫂嫂可知方才来的那位娘子是何身份？”

　　庄氏微愣，不懂李氏何意，却见李氏过来，在她耳旁低声耳语了句，庄氏张口结舌，觉得难以置信。

　　“侯门似海，外人难敲，嫂嫂慎虑。”李氏见那媒人，也不知对方是来给九娘说亲的，只是想到，便好意提醒了句。

　　待李氏母女二人离去，庄氏转身入宅，在门槛处，险些崴了脚。

　　采宁提着百花糕回来遥棠院子的时候，遥棠正托着腮，手肘支在身旁花架的支木上，仰头看檐槽里的鸽子。

　　“娘子！”采宁笑着喊了遥棠一句，待遥棠回眸，她将手里拎着的食盒举起，晃了晃，“新出炉的百花糕。”

　　*
　　一束阳光透过屋顶的几块烂瓦打了下来，柳芊芊追着那束光，就地打坐。

　　庄氏这回是铁了心，说到做到，一定要等丈夫回来才能把女儿放出，她把女儿关在屋里做女红、抄《女诫》。

　　柳芊芊再不好闹动静，看着外边的好天气，也只能诶叹几声。

　　她《女诫》还没抄几行就撂下了笔，这一时半晌的，连笔尖的墨水都干巴变硬了。

　　这几日，她倒是蛮认真地做了许久的女红，这会儿正吃着才不久被侍女送进来的热糕点，时不时掏出怀里的一个荷包，看几眼自己绣的两条锦鲤，很满意，尽管那针迹走线其实……真的蹩脚得很。

　　门外有脚步声临近，有两人在说话，柳芊芊唔了声，赶紧从地上起来，几步来到房门处，扒着那条窄窄的门缝往外看，见看不到对方，她转移至窗缝处，总算看到了。

　　“阿达！阿达！”

　　阿达是柳家账房，为人可信，做事可靠，柳弘夫妇对他很是放心，平时也叫他理些宅中勤杂，阿达也乐得能收两份工钱。

　　柳家十一娘屋顶的瓦烂了几片，是她前些时候闹动静，往屋顶甩了方砚台砸烂的。瓦烂了，砚碎了，庄氏气坏了，不叫人帮她修瓦。那段时间也没一个好天气，柳家十一娘的屋子漏了好久的雨。

　　直到今日，天晴了，庄氏让阿达找了个泥瓦匠来帮柳芊芊补瓦。

　　听那被关在屋里的娘子唤自己，阿达没有立即理会，当没听见，只管吩咐那瓦匠做事。

　　待那瓦匠顺着梯子爬上了屋顶，阿达背着手，站在墙边一棵嫩绿的枣树下逗鸟。

　　“阿达，阿达。”柳芊芊又叫了两声，叩了下窗户。

　　阿达这才刚听见似的，疑惑着走过去，“十一娘子你叫我？”

　　柳芊芊笑：“阿达你快些将窗户打开一下。”

　　柳芊芊屋里的窗户被庄氏叫人往外面上了闩，不巧，这负责上闩的正是阿达。

　　阿达连退几步，摆手道：“不敢不敢，我可不敢啊，十一娘子可莫为难人。”

　　柳芊芊歪着脑袋，扒着窗缝，被他退避三舍的模样给气了下，“那个，阿达，你那天不仅救了我，还没同我母亲告状，我心里很是感激，我想向你好好道个谢，可惜一连好多日都没见过你，你快把窗户开一下，我有东西要送你。”

　　她说的是遥棠走失的那日，场面忽然混乱，路上有马受了惊，她险些被一匹跃马踩踏，是阿达不知从哪及时冲了出来，将她扑离了就要踏落的马蹄之下，不然她都不知道此刻她还能不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同他说话。

　　阿达拒绝道：“十一娘子你没事就好，道谢的话就不必了，我还有事要忙，先去了。”

　　屋顶上的泥瓦匠哐哐几下将新瓦铺好，压实，阿达去打了桶水来，送上去，哗哗几下，泼在修过的地方，冲屋里人喊问了句：“十一娘子，屋里还漏水吗？”

　　不见回应，阿达下来，站在先前站过的窗旁，又朝里问了句，仍是不见回应。

　　阿达无法，咔一下去了窗闩。

　　“不漏！”

　　柳芊芊飞快将窗户推开条缝，手往外一伸，又很快缩了回去，窗户也啪嗒一下给关上了。

　　一样物什精准地落在了阿达怀里，是一个绸制的蓝面荷包，上面绣了两条流霞金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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