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情

　　龙纪行对这个国家的了解更多，甚至有些时候，她敢肯定那个皇帝表哥都没自己了解的深入。因而她快想清楚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

　　她并没有声张，面色不变的转身，内心些微有些可惜：如果放在任何一个朝代、哪怕是残暴的前朝，这个人的仁德和能力也能发挥出来，做一个好官的。

　　她出门后往另一个方向走，沿路探查着周围的民生，没想到这里还是被人认出来了。

　　是刚刚卖发簪的年轻姑娘，刚刚龙纪行制服纨绔的时候她也在场，没想到摆摊换了个地方，还能碰见龙纪行。

　　龙纪行微笑颔首，过去买了个簪子，内心却已经盘算起这人另有其谋跟踪自己的可能。

　　“一共十八文钱，”有人买东西，那姑娘自然高兴，脸颊红红的多说了两句。
　　“那个萧老三的舅舅可是镇南将军，你打他一顿没出什么事吧？”

　　“没事，”龙纪行心里痒痒的，决定还是从普通百姓的口中，听听那位知州到底是怎样的人。
　　“知州大人尽心尽力，也没因为我是个女子就轻视，很快就查明真相，打了那家伙二十大板。”

　　姑娘长长舒了一口气：“还得是知州大人，英明神武，他几乎没判错过案子！”

　　龙纪行又挑了一只簪子，心里更痒了。
　　这样的人人才如果能为她所用……

　　“只是……我看他办案时还带着枷锁？”
　　这是假话，把脚链说成枷锁，更直白也更能激起人的情绪和倾诉欲。

　　果然，那姑娘连算钱也顾不上了，惊呼一声“什么？”，随即爆发出一阵方言骂声。
　　龙纪行多年游历在外，学了不少语言，也能听懂那姑娘的骂声，中心句意就是“梁知州可怜，梁知州不可能贪腐，皇帝怎么不开眼”。

　　听到后面，龙纪行轻轻挑了眉毛，却什么都没说。

　　旁边不远处卖纸鸢的姑娘听到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抛下摊子跑过来捂住朋友的嘴，警惕的看看四周，压低声音呵斥：“你疯了？不要命了？大白天天说这些，不记得那些鬼影一样的若德军了？”

　　那三个字像是什么禁词，说出来的人声音几近气声，听的人也瞬间打了个寒噤，瑟缩着冷静下来。

　　“但你没听知州被……”

　　“那也不是我们能说的，皇帝不管是建佛寺还是建道观，不管做佛像的是人皮还是猪皮，都不是我们该管的，我们只是普通人……”

　　后几句声音压得很低，对方还警惕抬头看了看龙纪行，确保她们的方言交流这个外乡人听不懂。
　　龙纪行配合的露出迷茫地微笑，低头继续摆弄那些簪子。

　　“况且那些政令：减免税收、严惩贪官、禁修行者……包括眼下我们两个未婚女子能坦荡荡出门做生意，这不都是为我们普通人好吗？”

　　屁。
　　张冠李戴鸠占鹊巢。

　　龙纪行把选好的簪子递过去。

　　“但梁知州……”
　　姑娘无力反驳，但内心却始终放不下，只提出来最令人介怀的事。

　　伙伴帮忙把龙纪行选的簪子抱起来，报了价格收钱，把同伴仔仔细细塞进对方手里，长长嘘了一声：
　　“那不是我们该管的，也不是我们能管的，看看我们现在，有饭吃有地方住就行了，管那么多干嘛？”

　　“我这么告诉你吧，梁知州今早制止了西门那个王狗蛋——就是那个守门的——制止他耍威风，王狗蛋和若德军告发他滥用职权这件事不少人都知道，但我们能干什么？难道去和若德军抢人，和那帮人脸雕像说梁知州是被冤枉的？”
　　“我们普通人什么都做不了，什么来了只能受着，管好自己就够了，别去想那些无关的事情。”

　　龙纪行脚步微微一顿，拎着簪子离开。

　　原本她以为一个好官，即便形势落魄，但还能代罪判案也不算消磨才能，自己也没必要去费心费力搭救。
　　但看现在，如果不去搭救，这么一个人才就要被磋磨凋零了，她向来惜才，见不得这种事情发生。

　　于是龙纪行脚步一转，转而向官府的方向而去。

　　官府在宣城中间偏北，府衙后墙对着仁德塔，墙里面是惨叫声连天的牢狱，墙外面是玉石其外的阴森宝塔。
　　碍于仁德塔、显龙寺一贯以来的恶名，后墙这块几乎没有人。

　　龙纪行还没走到后墙，就已经听到棍棒声和痛呼声，被打的那个人虽然尽量压抑，但声音中的南方腔调却十分有特色，即便没有仔细辨认，龙纪行也能直接确信，这人正是自己要找的梁知州。

　　她双眼一眯，正要进去，忽然听到里面有人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听起来像是得了喉疾，又像是许久没说过话一样。
　　这是仁德军一贯的声音，这些人其实也是修士，但被皇帝不知用什么秘法控制，成为死士般的存在，不知疲倦不会说话，兢兢业业执行皇帝的所有政令，被普通人称为“人脸雕像”或是“人面鬼相”。

　　仁德军被皇帝控制，各个没有思想又实力强大，是皇帝推行那些政令和禁止修行者入境的实质后盾，也是皇帝最大的底牌。

　　仁德军并没发现龙纪行，或者说发现了，但并不在意她。毕竟在那帮僵硬听从命令的家伙眼中，只要不影响他们执行任务，再多人围观看到也没关系。

　　他们此刻在审讯梁知州，大意是问对方是否确认“以权谋私，放一个没有路引的普通人进城”这件事，又让对方在状纸上按手印，有人背了一长串繁冗的法律条令，这才按下打板子。

　　这是前朝的法令，即不论真假，只要有人前来报案，报案者和被告本人都必须先过十棍“杀威棒”，之后判案再依法惩处。

　　梁知州本就虚弱，坐在堂前判案时几乎面如金纸，此刻这两个来回打下去，不知道还能不能活。

　　龙纪行皱眉，正想怎么不暴露自己救梁知州出来，忽听里面仁德军大喝一声“谁？”，随即几个黑团团的身影就从破窗从里面飞了出来。

　　龙纪行顿时发毛，浑身都僵硬起来，僵立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十几个黑衣人浑身包裹严严实实，比盗贼看起来还像盗贼，此刻一个个列队横陈在空中，目光紧紧盯着她。
　　龙纪行冷汗直流，微微浸润了易容处，假皮边缘不声不响的翘起来一片，被掩盖在鬓角的刘海下面。

　　双方冷静的对峙良久，没有人说话，仁德军终究没发现任何东西，冷硬的转身离开。

　　龙纪行长长呼出一口气，但内心依旧提着，有些不敢回头。
　　因为不是错觉，在仁德军飞出来时，她确实感到到身后有人。

　　不是感官，而是直觉。
　　她猜测对方或许是修者，仁德军追查灵力波动出来，但却没发现那人的伪装。

　　那个人或许是想那她当挡箭牌，对方也成功了，但龙纪行不明白，为什么仁德军已经走了，对方却仍不离开？

　　一时间，龙纪行脑海里闪过了无数个阴谋，要抓她作人质？还是发现了她的身份？
　　她尝试和对方沟通，但始终没有回应，以至于龙纪行差点怀疑自己的第六感，以为自己真的在和空气说话。

　　“大人，您受苦了！”
　　这时候，一墙之隔的牢狱里竟然又响起声音，那声音尖细，显然是对梁知州说话。

　　梁知州被打得奄奄一息，只发出两声咳嗽声，这让另一个愈发悲痛，声音充满了哽咽。
　　“该死的仁德军，天杀的皇帝，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您？”

　　男人也知道情况紧急，很快就停止了咒骂，说起正经事。
　　“梁大人，您不能继续呆在这里了，您会被那些小人打死的！我已经找了修士来带您离开，等出了宣城，您就自由了，到时候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养伤……”

　　这和龙纪行的想法撞到一处了。

　　龙纪行沉思，思索那人的身份。
　　她自幼对声音相当敏锐，又生活在宫里，对这种带着男性音色却格外尖细圆润的声音十分了解。

　　那个人当然是太监，不过到底是什么太监，会不远千里从皇宫到宣称，违抗皇帝和仁德军的意愿救一个官员？
　　对方效忠的人不是皇室就是和皇室关系密切，而且脑袋清楚没相信皇帝的伪善面孔，不管是谁，她一定要拉拢。

　　那人说着又哭了，呜呜咽咽的，盖住了梁知州的回复声，但其中大意八九不离十。
　　“您不用太在意，显龙寺和仁德塔不是问题，我们有办法解决这个……那位大人的安危？这您也不用担心，那位大人来自兽神山又背靠金繁国，即便最后事发，龙危焉也不能把他怎样……”

　　确定所有安排都妥当后，梁知州终于松了一口气，于是那人又呜呜咽咽哭起来，感动梁大人自身难保还不忘在意别人安危云云。

　　“梁大人，其他的您不用担心，牢里我都打点过了，今夜丑时鸡鸣一过，您就往衙门门口走，那位大人会接引您出去。”

　　太监交代完事情就又匆匆离开，只余龙纪行陷入沉思。

　　和金繁国有关，又出自兽神山，她一时能想到的只有那只无主的黔獒。

　　她嘴上勾起一抹冷笑。
　　如果被龙危焉知道，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搞事的是那个人的狗，恐怕会气到吐血吧。

　　狗皇帝不得嫉恨死那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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