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空地

　　“吴旭醒了。”
　　“可以审了吗？”
　　“看看他神智清不清醒。”
　　……
　　“问过话了，意识很清醒。”
　　“都说了只是轻微脑震荡，休息一晚就好了。”
　　“那程队，怎么说？”
　　“先审吧，把纪北他们也喊过来。”

　　钟言在半梦半醒中听见几位警员的对话，紧接着就被拍了拍肩膀。

　　“睡够了吗？”纪北的脸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嗯，”钟言迷迷糊糊地应着，抬起头看向纪北，“几点了？”

　　“八点半，”纪北摁亮了手机屏幕，“吴旭醒了，我们得去局里了。”

　　“哦好，”钟言的意识还没完全回笼，说话的声音也比平时软了一些，“汪栩然呢？”

　　“他应该已经在局里了，”纪北翻身下床整了整衣服，“走吧，学校那边已经打过招呼了，你不用去跟辅导员请假了。”

　　“谢了，”钟言揉了揉眼睛，站起来的时候还有些晕乎。

　　“你小心点，”纪北见状伸手撑住钟言的胳膊，“我还指望你扶我一把呢，怎么自己晕了。”

　　要扶吗？钟言盯着纪北包扎好的小臂，默默绕到他的左边揽住他的腰。

　　还真是睡懵了，纪北看着钟言一脸茫然的样子哑然失笑，没忍住伸手揉了揉钟言睡过一觉后有些翘起的头发，“没真叫你扶，你这是还没睡醒吧？”

　　钟言有些窘迫地瞪了纪北一眼，不知道该不该收回放在他腰上的手，“你好烦。”

　　吴旭已经被另一辆车接回了局里，等钟言和纪北坐车赶到的时候，程家辉正坐在吴旭对面放着前一天晚上纪北暗地里录下来的音频。

　　「你说的那个傅凌，他是我哥。」
　　「你说的那个他……是谁啊？」
　　「……我爸。」
　　「可是他死了。」
　　「我把他杀了，他也回不来了。」

　　“你自己说，还是要我给你把鉴定结果摆出来？”程家辉抱着胸坐在对面，面前摆着的是一份凶器与伤口比对的鉴定报告。

　　“吴旭，”纪北拉开椅子坐到程家辉的旁边，正色道，“目前我们不能确定你当时是否属于精神病发时的故意伤人，所以如果你现在自己说出来，选择自首，我们还可以保证你之后可以得到有效的治疗，但要是你不说，进行精神鉴定后如果判定为精神状态正常情况下的故意杀人，那后果会怎么样，你应该也清楚。”

　　“说这些还有用吗？”吴旭的双眼里写满了绝望，“既然你们都知道了，那把我抓进去不就好了。”

　　“不，”纪北苦笑着摇头，“你还年轻，能在这么好的大学就读，说明你还是很有能力的，你还有机会选择一个相对来说更好的未来，为什么要自暴自弃呢？”

　　“我还有什么未来，”吴旭垂下脸，声音里带上了些哽咽，“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到底在干什么。”

　　“没事，”纪北安抚道，“你想说什么都可以，从来没有人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吧？我们都在这里，你想说什么，都会有人听着。”

　　坐在对面的人沉默了许久，才颤抖着开口。

　　吴旭的出生就是一个意外，他的母亲在离婚后才发现自己怀了孕，本能让她留下了这个孩子，但他的出生还是引起了父亲的怀疑，愧疚与不安交加，母亲选择将恨意转移到吴旭的身上。

　　小时候他就过得不是很太平，父母对他的态度一直很疏离，即使家境还算优越，他也从来不缺乏物质上的支撑，却总觉得自己是被排挤、被忽视的那一个。

　　这种感觉在妹妹的出生后更加强烈，他上小学的时候母亲再一次怀了孕，家里的一切关注都放在了妹妹身上，吴旭升上初中后因为孤僻的性格遭受了长期的校园暴力，也从未得到过父母的关怀。

　　他开始怀疑，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爸妈亲生的孩子，而在升上初三时他偶然看见母亲在街边和一个长相老实的男人发生争执，他从零碎的对话中得知，那个男人是母亲的前夫，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吴旭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每到周末都往父亲家里跑，父亲早就知道了他的存在，也完全接受他这个孩子。

　　老傅对他很好，甚至比对傅凌还要好，这便引起了傅凌的不满，老傅还在世的时候，傅凌的反感也只能憋在心里，不敢在表面上表现出来，直到父亲为了赚更多的钱来给两个儿子提供更好的生活、去市里工作，傅凌才再也不遮掩自己的恨意，处处针对吴旭。

　　老傅去市里工作的第二年因为一场事故意外身亡，吴旭心里的愧疚大过了痛苦，傅凌也在时时刻刻提醒他，父亲是因为他，才选择去大城市里工作，才会发生意外。

　　「如果不是你……我爸怎么会死？」傅凌捧着骨灰盒时双眼都布满了血丝，咬着牙恶狠狠地对吴旭说道，「你自己又不是没有家，装什么可怜？非要来缠着我们，现在他死了，你满意了吧？」

　　「……该死的人，是你才对。」

　　“是我，是我把他害死了。”吴旭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本就哽咽的声音因为情绪的激动而变得不能被听清。

　　程家辉有些难耐地揉了揉太阳穴，拿向手机的手却被纪北按在了空中。

　　“别，”纪北轻声阻止了他，“你让他说，发泄完就好了。”

　　“我……我就想来这里看看，这里到底有什么好的，为什么我爸非要来这儿赚钱，”吴旭再次开口时声音听起来还是有些无力，“我也没想到正好会在这里碰到汪栩然，我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总是有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就好像、好像其他人对他们来说都不重要，也能活得很好。”

　　“我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只有我，”吴旭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他颤抖地伸出手指，指向自己的脸，“只有我是这样的。”

　　“所以你那天看到汪栩然的父亲就没控制住，”纪北叹了口气，平静地看向对面已经泣不成声的人，“吴旭，每个人的生活轨迹注定是不一样的，你有没有想过，你从来都没有为自己活过？”

　　“……是吗？”吴旭抱着脑袋，抽泣着反问。

　　纪北看了眼默不作声的程队，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得到默许后才缓缓开口，“你想要得到归属感，想要得到正常家庭才有的关爱，所以你会去找到老傅，你想要弥补心里的愧疚，才会考到这里，以至于走到这一步，你有没有想过，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吴旭无助地捂住脸，全身止不住地发抖。

　　“……可以了。”程家辉结束了这次问话，“可以找人来做精神鉴定了。”

　　“让他一个人先待会儿吧，”纪北拍了拍程家辉的肩，先一步起身，“我去看看汪栩然在外面听得怎么样了。”

　　“行，那我这边先整理一下记录，”程家辉叹了口气，瞥了眼纪北的小臂，“你……这几天还回家吗？”

　　纪北的脚步顿住了，他有些机械地转过身。

　　完了。

　　“别想了，”程家辉搭上他的肩，将人带出了审问室，“先把手上的事处理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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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都听到了吧，”程队看向汪栩然的眼神里带上了些同情。

　　“嗯，”汪栩然低着头，有些沉闷地应着，“就这样吧，我不怪他。”
　　他难耐地吐出一口气，“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现在也得到他应该承担的后果了，这就够了。”

　　钟言缄默地按了按汪栩然的肩，整个人仍被沉闷的空气所包裹，说话的声音也变得低缓，“现在呢？”

　　“你跟我来做一些补充记录，”程家辉接过话来，“钟言，你昨天下午是不是还和吴旭发生了冲突？”

　　“是，”钟言皱起眉头望向站在一旁保持着沉默的纪北，“你跟他说了？”

　　“嗯，”纪北这才抬起头，“对了，你背上的伤，我昨晚让护士顺便处理过了，你当时睡得有点沉，没意识到吧？”

　　“啊？”钟言这才想起背上那片擦破的皮，猛地伸手去摸，意识到伤口已经有些结痂的同时闻到了淡淡的药膏味，“还真是。”

　　“你这几天还是先别碰水，”纪北伸手对着钟言比划了一下，“稍微擦擦就行，尽量避开那一块。”

　　“好，”钟言点了点头，跟着程家辉走到一旁补充细节。

　　纪北在等待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汪栩然聊着天，从学校聊到专业学习，又聊到职业的选择上。

　　“我已经决定要转专业了，”汪栩然托着下巴，有些沉重地说道，“我爸出事之后我想了很久，最后还是觉得学哲学对我来说并不是最好的选择，虽然现在转去学法需要重修很多课程，但是……我觉得多读一两年书，也是值得的。”

　　“这样也挺好的，”纪北将手枕在脑后，整个人往后仰去，“有自己的信念，并能将其付诸于行动，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孩有时候纯粹得让人羡慕。”

　　“你也没比我们大几岁吧？”汪栩然被纪北感叹的话语逗笑了。

　　“大几岁也是大，”纪北笑着拍了拍汪栩然的肩，“不过你已经比很多人成熟多了，遇到这种事还能保持情绪的稳定，我还挺佩服的。”

　　“不稳定也解决不了问题啊，”汪栩然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事情已经发生了，还能怎么样呢？”

　　“你看，这就是你和吴旭的不同，”纪北的手指在椅子把手上轻轻敲了两下，“他没有你这样强大的内心来化解那些情绪，所以才会造成这样的后果，其实他自己也不好受。”

　　“是啊，”汪栩然垂下头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所以我怪他也没有用，他应该比我更恨自己。”

　　“嗯。”纪北还没想好该怎么接汪栩然的话，就听到门口传来一阵骚动，有些熟悉的声音从门口响起，他抬头，便看见自己的父亲被几个警察拦在门外，冲着自己的方向喊道：
　　“纪北是不是在这？”

　　“……爸？”纪北有些慌张地起身，下意识地将自己的右手往身后藏了藏。

　　挡着纪南均的几个人这才让开，他看见自己的父亲站在门口，身上的衣服穿得也有些凌乱，大概是急着出门没能好好整理，脸上的神色也疲惫不堪，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充满了失望，“你还喊得出来？”

　　纪北不敢出声，只是隔着近十米望着表情严肃的父亲，心跳的声音大过了其他人走动的声响，父亲的声音低沉却又有力地砸在了他的心上，他听得格外清晰。

　　“这个家我看你是不想回了。”

　　纪南均留下这么一句告诫的话语，便转身离去，纪北怔怔地看着那个威严中透着一丝憔悴的背影，许久没能回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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