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

　　所谓风花雪月，就是在这天地间和你相守到老。我放下了我的剑，而你也退隐山林。我和你，仅仅是我和你了。那是她再也没有完成的夙愿，在活过了数不清的日子以后，在彻底失望时放弃了作为人的资格。应那召唤成了灵，比起从前却来得更为轻松。
　　纯白色，生于天地之间，无所估量。是从前，也是未来。是最清冷不可随意侵占的一抹，如同寒夜里未灭的极光与焰火。
　　是生来沉默的人，比谁都肆意，比冰寒冷，另一面是比火也热烈。只不过是困于情，从此流离失所，本该魂归原处，却被迫不断流浪。
　　天地一过客，推杯换盏话两三。手腕轻轻一转，将长桌上的酒挑起，递给正在写诗的女子，她是侠客，而她是居住在坊间的诗人，偶尔做条丝绢，赠予有缘人。
　　你今天是来迟了。知晓她的命运，也知道自己的命运，只不过这是命数，她的命。
　　但侠女是不信命的，通常逆天而行。本不是一路人，此刻却坐在一张桌子上漫话天下，是极端浪漫的一种。
　　那就是即便知道彼此会成为过客，却在这段时间里至死不渝。
　　路上堵了，在客栈休息了几天，不知不觉的就比约定的时候晚了。还请勿怪。她依旧那样潇洒，头微微仰着，那笑容在光下尤其是增添了几分俊朗。
　　大喜的日子，红色的帐，红色的盖头，比她要高出许多的新郎。旁边是前来祝贺的亲戚好友，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那是再平凡不过的事，成婚，然后生子。到了这个时候就该要进行下一步了，那是她曾经说过一遍又一遍的话。许是岁月长河之中终究会感到寂寞，陪伴着便出了感情，分不清是否是幻境。
　　竟有几分动情。
　　如果有下一世，我会继续来找到你。那是上一世她许诺的。那个时候她守了寡。相公是军师，却因为侍奉的主公昏庸，最终死于敌军的乱箭之下。
　　她从来没有被很好地对待过，却说那是她的命。
　　但是我喜欢什么的，他也都给带回来。许是他不擅长言辞，心里还是有我的。
　　这不是爱。这不是爱。
　　白扶住她的肩膀。你要跟我逃离这里。
　　爱总是难以说出口的。却往往能以金钱衡量。
　　在屋顶守着，本来还对凡尘有眷恋的心也逐渐凉了。不过她本就知道。
　　就算不是今年，也是来年。或许又是在不久的未来。
　　总有一天，她会离她远去。于是长此以往，彼此之间也就知道彼此只能互相帮扶着走过一程，然后你东我西，自此再不相识。
　　你幸福吗。
　　将酒饮下，她问。
　　我……当然高兴了。
　　那笑意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暖，温暖到，她光是看着那笑意就明白，有什么线将她与她之间的联系逐渐切割。
　　本该出口祝福的，却没有办法开口。那是权力斗争。你应该明白的。
　　这句话在心口堵着，像一块顽石。
　　她多想跟她说。曾经的那么多故事你是不是都已经忘记，答案无疑是肯定的。轮回的道路不尽相同，她她早就两两相隔。
　　其实白。你有没有想过，抛下现在的一切，去到一个很温暖的地方。那里就如同我们平时一起仰望的天空般没有边际，在那里，你比任何时候都来得自由。
　　她笑得很温柔。白却哑口无言。她流浪惯了，也反抗累了。记忆早已经停留在那连梦想还都不曾有的童年。后来的她，带着记忆轮回了千万遍，只因为某天她抬起头时，想要抓住那遥不可及的光。
　　白。有的人的出现，是给我们上一课的。是吗。
　　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有些木讷地点头。
　　但有的人就是过客，你就算看见了、撞见了，你也不要觉得，你能留下来。这不是你能选的。你得过情关。关关难过关关过，唯独过不了这关。
　　心怀苍生是好事，但是正因为如此，你才没办法脱离这个地方。
　　人各有路，但你不该在此停留。
　　远处的山河在等你。
　　放下。
　　放下。
　　我说了……放下。眼前的人很无奈，闭上双眼，轻摇摇头。接着又轻声说道，我深知有些事没办法劝阻你，你一次又一次地出手相助，吞下所有的苦果，结果还是什么也没有得到。
　　那从来没有用。
　　这些都不是你该做的，也非你应得。他人感激你，你开心没错。但你的才能被浪费了。你总是爱着不该爱的人，然后看着他们走往同一种结局，那是一种痴迷。
　　在这座城市里守望了千年，看过一场又一场喜怒哀乐和兴衰，原本心中的激情和愤怒被磨平，到现在为止，黑与白有什么区别。我从何而来？
　　没有回答。这里仿佛是时间的尽头。眼前的人似乎掌管了生死，她的瞳孔里没有怜悯，但举止投足，仿若带着圣光。我无意拯救谁，但是我可以拯救你。只要你明白我刚才所说的道理，我就让你去消还所有的业果，最后归一。
　　她讲得并不清楚。但言语中的镇定和强大带着明显的力量。
　　因你的追求如此执着，因你想拨开迷雾寻找那传说中的真实，因你曾经无比正直。
　　所以我将此赋予你。
　　当你想起我的时候，记得在这张黄符上写下你的情愿，然后让风带着它来找我。
　　我会再来见你。
　　在跌跌撞撞当中，白始终未明白这句话的含义。这是她的第一世，却像是历经了千百次磨难。后来她明白一个道理，的确是总有人会选择离开她的，而且是大部分，而剩下来的漫长道路将由她一个人走。时间之于她更像是空泛的概念，从百草到各类生灵，却逐一跃入了她的眼帘。即便是如此温柔的旧友，在离开时也从来没有说一声江湖再见。反倒是大咧咧地径直走了。
　　其实这个世界上本就谁也不欠谁的。白身边的人一个一个走，她本来生在这条青石板巷里头，看着里面的人逐渐变老，而镜子里自己的容颜却始终如新。他们比她洒脱得多，大概是习惯了，也没有任何的牵挂。来来去去不过朝夕，像是蜉蝣。
　　她忽然想起了那个人。这样永远地存续着，像是已经生在了时间的末尾，那是盛大的世界末日，在时间的终点，白颤抖着，最后在黄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今天要是问起来，白其实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会做下这样的选择。
　　如果你跟我走，那你就是灵。超脱了人类的□□，帮我在人世间寻找失落的灵魂。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看着那光辉，白觉得不可思议。她的生活本身很平静，但也从未见到过如此明亮的光。
　　你要断掉你的情。抛下你的曾经。
　　没有他们，你可以活得更好的。
　　可是……
　　没有可是。我知道你做不到，所以我让你带着记忆转世，这样你就可以看到一切。你要了解一切仇恨和黑暗，阴阳无极。过了情关的你，才能够永远地来到我的身边。
　　你是谁。
　　你是谁。
　　白忽然发了疯地拉住她。
　　女人没有反抗。而是笑得很温柔。如果可以，你就叫我观音吧。
　　这个世界是你所掌控的吗。
　　没有人能掌控这个世界。白。
　　我是真实地活着的吗。
　　比任何人都真实。你可以触摸你的心脏。
　　痛苦比很多东西都要来得深刻，你太过于善良了，这份善良的花开在酸臭的土壤里，是没办法发芽的，甚至没有破土就被闷死了。我答应你，你是个重感情的人，总会有人成为你的战友，然后和你互相救赎的。
　　那是在很遥远的以后——
　　她总是容易被当做男人。
　　她活了太久，有一世也活在村庄里。这里头只有她是本就在这个村庄里的，而其他的女人眼神里多带着不可名状的恐慌，她们总是悄悄地拉过白，牵着她的手问有没有什么办法。白瞪大眼睛，如果说是出去的话，可能得往山的那头走。小路绵延不尽，但是眼睛可以观四面八方，你是根本逃不掉的。
　　无知永远比任何状况来得可怕许多。甚至有时候超越了有意而为之。这里的每一个男女都善良得要死，热情得有些过分，而那共同建构起来的规则更像是束缚人的工具，在无数个时空里扭曲了无数次，最后变成了他们的日常，却扼杀了所有可能的奇迹。
　　你要逃吗。你可以跟我们一起。
　　可以逃，但是……
　　再那边也会好吗？白觉得很痛苦。因为上一世的记忆产生于那一头，那边是广袤的平原，人们比在这里的确是来得要自在许多。只不过那些男人们——看似是尊重着每一个女性，实际上却总在暗地里带着轻讽和嘲笑，他们如同狗一般对着领地撒尿，甚至对自己的妻子也带着极度地嘲讽。
　　如果远离这里，还能去哪。
　　你过来。那个没有名字的。男人光着膀子站在田地里，扛着锄头向白招了招手，那手势比起其他的更像是在召一个宠物，男人的本性不会改变，他们总是天性带着占有。
　　这是一座极其难以逃脱的山丘，逃到半路上甚至还会被拉回来。
　　你该找一个男人在一起了。
　　男人们围着白。不过这个长发的女子脸上并没有屈从的意思，她似乎读出了这些人身上的冷酷。那是一团无法剥开的黑雾，内底里像极了无礼的匪徒，带着世俗至极的轻佻。只要还有一部分力量能够证明，那就是活着的意义！
　　男人们举着拳头，着象征着他们至高无上的权力和无尽的智慧。还有取之不竭的野心。
　　她忽然觉得，她这辈子可能也就只能在这里了。
　　在那一刻，她想起了黄符。
　　他们值得同情吗？值得拥有爱吗？或许是的。他们很大程度上为基层的建立提供了很大的劳力，从生到死，像是一堆又一堆的化肥。他们值得同情吗？不值得。因为但凡是有机会他们就会犯错，但凡有机会他们就会如同漏网之鱼一般逃脱出去，然后接着犯法。一个漏洞接着一个漏洞。
　　而想要逃出去的人，像你。白。你就是我所选中的人。你比任何人都来得慈悲，你看到了每一处的潜藏着的黑暗。
　　我希望你能看透他们面皮下的心，然后亲自把写着你自己名字的黄符递交给我。
　　我可以带你走。
　　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空了。心中的悔恨、痛苦和麻木不仁，随着那束光的到来全部被抽走，白像是失了魂魄一般站了起来，后来她没办法回忆起她那个时候到底干了些什么。只有观音知道，她夺过斧头一下一下，那些肉块不断地在视线里跳动着。
　　像是垃圾桶里的蛆虫。
　　最后她发了疯一般地将屯在仓库中的木桶踢翻，那粘稠厚重的油滋地喷发出来，随后流向每一个角落，那一把火烧尽了几乎整个村庄，她的腿受了很重的伤，指甲缝里带着淤泥，用尽了最后的气力，用胳膊肘撑着她以为将要残废的身体，如蠕虫一般爬出了那火海，眼底的憎恶未消，那是累积了数百年的愤怒和怨屈。
　　一拜天地。拜一拜这片早已经被他们践踏的土地，拜一拜生你养你的这片天和土地，拜一拜你和你痛苦的从前。你知道么。观音用细长的柳枝蘸了净瓶当中的露水，在白的额头上点上一点。
　　他们求神拜佛，求的是内心的欲望和执迷，而你从来没有求神拜佛，却有着比任何人都要高的信仰和执着。这也是为什么，我将你从罪恶当中拯救出来，你此刻来到了时间的尽头，你继续行走，就把一切时间抛却在了很久很久以后，你站在那尽头，再一次回过头，才发现原来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绮丽而又带着苦痛的幻梦。
　　醒来吧。
　　喘息着，观音和她所想的完全不同。她有慈悲，却也有着无法窥见的黑暗一隅。我是曾经被人抛弃的人。神像旧了可以换新的。但是神不是。
　　你……
　　不用说话。
　　慈悲的力量，来自于你窥见了黑暗。
　　白。
　　你守护的人不值得你用那么多轮回去守护。拿着我赐予你的长杖，抛却你的曾经，然后去救该救的人。
　　白消失的时候是在那座远山，她逃跑的时候没有人敢拦她，只有村里那个胆子最大的意识到，如果被白逃走了，那么他们可能会被绳之以法。于是带了一群人去围堵，登上山顶时却看到白站在了光下，那是比月光更为皎洁的光亮，眼泪从他他他的眼眶当中流了下来。那似乎是得到了拯救。
　　过了数秒，他们像是疯了一样拼命地往上头凑，有的拉住了白的脚踝。你要去哪，不许去。你要跟我们一样，烂在这土地里。
　　而在这一刻，她忽然变得如此麻木不仁，她忽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这个世界，只是单纯地做着她原先以为必须要做的事。那或许是她最后的归宿。
　　被逼到了绝境。
　　如果我让你再来一次，你会救他们吗。晚霞遮蔽了天空，原先的湛蓝色消失了。从前遥远的星星现在似乎离她特别特别近，伸出手去，似乎就能够触摸到。一切像是幻觉。我会选择不长大，选择让时间停留在我最无知的时候，那时候，我觉得人事物都那样温柔，石头里也藏着最美好的愿望。
　　可惜现在不是。人性是丑恶的，而我只能往上走。
　　的确。这里人烟稀少。不过也算是图得清净。那的确是一种美好，但你要记得，最美好的永远是现在，或许你回到曾经的时候，也会如此羡慕承受着痛苦向上攀登的你。
　　是不是像极了鸡汤。
　　观音忽然换了副模样，神情变得更加温柔起来。你就住在这片山林里吧，这里的动物都生得灵巧，性情也十分乖顺。若是孤独，就和它们作伴吧。至少她们不会骗你。
　　观音说完便离去。灵秀山起初并没有名字，只是无名，后来在这里待习惯了，觉得这里山灵水秀，春日里头，燕子衔泥，夏天在竹林里歇息又凉风阵阵。总之气候是宜人的。想了想，便取了那山灵水秀的灵秀二字。
　　她后来发誓，她再也不想要见到那些人，却又在泥沼里，再次拉了魁一把。回过头去，她忽然又想起或许又有无数的人挣扎在这淤泥里，而她倘若伸出手去，可能会拯救一个人即将死去的灵魂。
　　将长案上的蜡烛点燃，看着魁熟睡着的模样，舒心地笑了。所幸把你救了回来，才让我觉得在如此漫长的时光里多了几分重量。
　　而天地间本无尘，宇宙也本无极。最近的距离，在你我的善意之间。
　　有幸相识。魁。同是在那泥潭里挣扎出来的人，请多多指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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