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认识我的脸

　　人的祖先从水爬到岸上不知道花了多久，而人现在的确进化到了一个十分震撼的地步，到处都是形形色色的直立猿，迟勋不像平时那么大步流星地走着，主要是担心一转眼把纪修远弄丢了。哪怕纪修远说已经记住了他衣着的颜色，也记得他挂在腰上的墨镜，迟勋仍然不放心。他觉得他有义务。
　　毕竟，是他把纪修远这个乖宝宝拖出来体验夜生活的。纪修远也承认自己平时晚上十点后就可以睡觉了。
　　“十点，我早上十点都没准还醒着呢。”迟勋轻轻松松地说道，两手一摊，熬夜惯犯的架势。纪修远倒不想知道他不睡觉是在干嘛，总之不会是去拯救世界。
　　迟勋嘴上说对这儿不熟悉，但带着纪修远绕起路来，会让人误以为他就生活在这里。鹅卵石铺的路径逐渐转换成一块一块的石板路，板块的缝隙间生长着滑腻的青苔，在夏季有着尤为鲜艳的绿色。不知怎么的，街道上有点儿湿，在灯光和月光中，地块反射着白亮亮的光芒。迟勋走在前面，纪修远紧紧地跟在他身后，有一茬没一茬地聊天，大部分是迟勋找着各式各样的话题，而纪修远简单地回答几句。
　　如果有一个人能像迟勋这样的嘴碎，纪修远会想看他们比拼，讲讲相声什么的。与梁城接壤的另一个省市里，相声是土生土长的文化艺术，要不是知道迟勋的底细，他真要以为迟勋是打那儿熏陶出来的爱开玩笑呢。适当的幽默是一种惹人喜爱的风情，片刻不停的俏皮话则让人找不到真心放置的位置。有几个瞬间里，纪修远甚至觉得他其实跟错了人，走在他前面的也许不是迟勋，而是某个熟识地形的本地导游。
　　迟勋突然站停了下来，纪修远险些撞到他的背部。他们现在沿着一条狭窄的小道，也许是走进了某个不为人知——更正，不为游客所知的商业小街。树和树之间挂着五光十色的装饰品，树下则是木椅和长桌，一些外国男人，外国女人，坐在那儿谈笑风生，时不时地喝点气泡饮料。他们看到迟勋与纪修远的到来，也没多给几个眼神，只是笑了一会儿，用极快且极含糊的本地话说了些东西。迟勋压根听不清，他只注意到旁边有家酒馆，装饰得很有当地特色风情。
　　“要是我生在这里，肯定是位鼎鼎有名的大导游。”迟勋眉飞色舞，“就是乱逛，都能找到点非同凡响的东西出来。”他指了指那家店，门口放着两盆巨大的热带植物，不知怎么在这儿活得仿佛风生水起，而悬挂的灯牌上写了一连串外文，意思是，“关押野兽的迷宫”。这也太唬人了。
　　“是，你是大导游。”纪修远无奈地附和道，跟着走了这么一小段时间，他发现他已经能轻松自如地应对迟勋时不时的自吹自擂，并且对此面不改色。他居然会在短短的几十个小时里变化如此之大，迟勋给他带来的影响，让他有点想要敬而远之。他担心变故。但他还是接着说：“那我们要进去坐坐吗？”
　　“这是你说的，我可没撺掇。”迟勋立马接话道，一双桃花眼眯起来，狡黠而灵巧的眼波把他衬托得像位花花公子。也许他本来就是。但也许这是刻板印象。总之，他整理了下自己的衣服，率先踏入这家酒馆。
　　吧台前，一名酒保正慢吞吞地擦拭高脚杯，旁边还有一位调酒师在工作，为酒涂抹盐边。整个酒吧装潢老式，原木的桌椅套装，餐盘却是不锈钢的，有点不太搭调，放在一切又仿佛很和谐。但还是不够气派，也不够精致。除了工作人员外，还有一两桌人正在喝酒聊天，一只手用来舀奶油蛤蜊汤喝，另一只手还得给话语搭配手势。
　　纪修远看到墙角的蛛丝网，想了想，问迟勋说：“你要在这吃吗？”
　　“怎么了？”迟勋反问，“这种地方应该不至于吃坏肚子，相反，我觉得会很地道。”
　　既然他看起来不介意这种嘈杂而简陋的环境，纪修远就不会多说。他们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过了大概两分钟，一个侍者走过来默默地给他们放了份菜单与调酒单，纪修远要了份最经典的番茄炖小牛腩的通心粉，迟勋点了杯金菲士，并且还要了份手拍披萨。他点完后若有所思地抬起头：“要是我跟他们说，往里面加点菠萝切块，我会不会被他们切成块？”
　　“可能会的。”纪修远往墙上的飞镖盘指了一下，“也可能被挂到那儿。”
　　“还是别开这种死亡玩笑了，我真觉得透心凉。”
　　“是你先提起来的。”纪修远耸耸肩。
　　墙上还挂着一个黑底红字的计时器，旁边的海报上解释了这个计时器为何摆在这里：简单来说，按一下按钮，计时器就会启动，再按一下，就会停止，如果能按到正正好好的“10.00”秒，那么可以得到一小笔奖金。计数到后两位了，还真有点难。迟勋把这些说明看完的时候，他们点的酒和菜品都端了上来，滋味不能说多么坏，但绝对比他们白天吃的要差上不少。牛腩炖得太老，还有披萨皮有点干硬，只有金菲士喝起来不错，但迟勋说：“这种酒，能调差也要本事。”
　　“你打算喝几杯？”
　　“一杯就够了。”
　　“那就好。”纪修远看起来松了口气。
　　迟勋说：“我又没有酒瘾，我为人克制。”
　　“看不出来。”纪修远真诚地说。他的真诚很刺痛人。
　　迟勋把那个奖金小游戏介绍给纪修远听，然后跃跃欲试地：“我去试试。”哪怕纪修远说：“你喝了酒。”这也不能阻止他。他给出的理由是：“就要喝了酒才有可能，一点小酒可以提神。或者，我本来就是个反应很快的人，酒精让我动脑子的速度变慢了，或许也能正好按到。”他说着就站了起来，至少现在，迟勋步伐稳健，脸色正常。毕竟一杯金菲士不会残害人的脑子，苏打水在酒杯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旁边的柠檬片看起来也很新鲜，纪修远目送着他走到那个计时器旁边。
　　他要接收到纪修远的目光后，才肯开始他的表演。接着，他就敲了一下那个按键。读秒缓慢地流逝着。发明计时器的人肯定是个天才，将时间的流逝量化成不停变化的分分秒秒，让人看了心慌，也偶尔让人看了觉得，时间过得真慢。
　　今天晚上的时间过得不快也不慢。纪修远心想，因为他好像没有多在乎到底过去了多久……他就跟着迟勋走来走去。从这里走到那里。从外面走到里面。
　　轻快的“啪”的一声，迟勋再敲了一遍按钮。计时器停在“9.98”上，只差0.02秒。纪修远都为他可惜了。不是为了那点微不足道的奖金，就是……单纯的为迟勋的兴致感到惋惜。
　　哪怕迟勋走回来，仍然很高兴似地：“只差那么一点！你看到没？纪修远？喂喂，这里是地球基地，请纪修远同志回神——”
　　“我看到了。”纪修远说，“你真厉害。”
　　“接收到纪修远同志的生物信号。”迟勋喝掉剩下半杯酒，微微侧过脸，看着其他桌的客人。他的脸颊上浮起一层微不可闻的红晕，不知道是酒意微醺，还是被纪修远的话闹得脸红。他不知道纪修远是那么直白的一个人，说话遵循轻便简练的原则，讲笑话都冷冷的。
　　另外两桌上的客人长什么样的都有，白皮肤的，赭色皮肤的，黑发波浪的，金发稀疏的，其中一桌顾客，看起来特别魁梧，□□的膀子上纹身一大片连着一大片，腱子肉也很突出，走在路上肯定会被误以为是做特殊行业的。迟勋收回眼神，毕竟盯着别人看并不礼貌，哪怕他再好奇那桌身材壮硕的男人，也不能继续看下去了。
　　窗户外面，月晕清亮美丽，一圈淡淡的虹彩纹路环绕着月亮本身，几乎把云都照亮了。夜色深沉，街道上的游人逐渐稀少，更别提他们所处的这个街区似乎很少有外地人来访。迟勋想到明天的丰富安排，决定还是赶快把自己和纪修远送回酒店，以免耽误行程。
　　他掏出钱包打算去结账时，眼前忽然落下了一片黑影，抬起头看，正是刚走进来时看见的一名酒保，也许这就是店主了。店主是一个高大而瘦削的男人，眼睛没精打采地耷拉着，给他们放下两份账单。
　　迟勋以为他和纪修远的分开算了，但仔细一看，并非如此。
　　“这儿有一份账单，好像不是我们的。”迟勋把另外一张账单推回去，拿起他和纪修远的那份看了看，不由得挑起眉毛，“这价格是旺季的特点吗？”
　　他点的那杯酒，换算成国内的物价，大概要六百元。这有点太夸张了，去掉个零才符合酒的口感。
　　酒保说：“另外一份账单，是那边那桌客人说，你们会买单。”他无声地让了个身位，展示出他话中指明的对象。迟勋顺着望过去，发觉正是他刚刚打量过的客桌。两个健硕无比的外国男人冷漠地望着他和纪修远，仿佛故意一般地，展露着自己怖人的肌肉。
　　迟勋忍不住笑了起来，跟纪修远交换了个眼神——至少他觉得交换到了，虽然纪修远把通心粉吃得一干二净，这会儿正拿着纸巾文雅地擦拭嘴唇。迟勋屈指敲敲桌子：“我们和他们素不相识，请把账单送回去吧。”
　　他顿了顿，然后补充道：“再顺便请你帮忙带个话，我想知道他们是排外？歧视？仇富？还是恐同？”
　　接着，在他的余光里，那两个男人站了起来，朝他们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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