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于爱

　　春天到了后，沉舟和我的个子都开始猛窜。沉舟长开之后，眉目间都透出股俊朗和英气，只需长身立在那里便让人觉得潇洒闲适，常常让我看得移不开眼去。而我长了个子后只觉全身纤细了许多，原本可爱圆润的苹果脸也长成了饱满如月的鹅蛋脸。这时再留童花头却是不好看了的，我便把刘海全部往上梳，露出光洁的额头来，整个人看上去竟也是俐落明媚得很的。­

　　然而眼见着我们两个如雨后春笋似的往上窜，而峥嵘却仍如初来抱缺园时一般，只一个玉般娃娃，不过那么些日子竟比我矮上了大半个头。我心中得意，常常故意走到他身旁低头瞧他，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又急又气的。­

　　这天我和沉舟刚合了套剑法，峥嵘上来说要和我练，我嘻嘻一笑，道：“那你便练女剑吧！”峥嵘俏目一瞪，气道：“为何要我练女剑！”我往他面前一站，倨傲道：“凭你这身高，你不练女剑走下盘路子，却难到要跳起来走上路吗？”­

　　峥嵘噌一下涨红了脸，气道：“好你个阿幽，你，我，我再不要理你了！”说完嗖地一下把双剑收回鞘中，背转身去，竟使了轻功飞身而去。­

　　我只一时傻了眼，看他这般模样，却是真的生气了。话说回来，我到这后这么些时日，虽和峥嵘总是吵闹不休，但却也总是我发了脾气他来哄我，竟没有一次是他生我的气的。想到这，我一时竟有点发呆。­

　　沉舟却走到我身旁静静看我，伸手放我头上，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片刻又收回了手去，开口道：“峥嵘是个开朗的，过不了片刻便又好了，你不必担心。”我口里含糊应了，想起峥嵘在造玉坊时见得初五，开口却是说的初五又长高了。一眼便注意到别人的身高，峥嵘恐怕是对此在意的吧。思及此心里竟有点忐忑起来。­

　　然而我也不想在沉舟面前表露出来，只好强笑道：“且不管他，师兄莫不是忘了时辰？现却该去给冰玉喂食了。”沉舟亦笑道：“当时我捡得冰玉时却不知道它这般贪吃，早知道我可不会给自己找这般麻烦，一日却要喂上好几十次。”我只娇笑：“若非如此，冰玉也不会这般可爱讨喜。”说着两个人朝着抱缺园的蚕房走去。­

　　那日从毒谷回来沉舟便把冰玉送到了园中的蚕房养着。园中蚕房养有普通的丝蚕和药用的毒蚕，平时有专门的门人去采了桑叶和毒虫来进行喂养。只是沉舟得回冰玉是要做为毒宠驯化的，所以喂养之事是要亲为的，旁人代劳不得。那日之后我才知道冰玉是卧玉而生的毒物，即有毒蛾在天然寒玉上产下虫卵，待得它孵化出来因受足了寒玉的寒气而不能再生长，停留在蚕这一阶段，终其一生也不会结茧化翅而飞了。又因它体寒，即成毒蚕则毒性更阴更寒，一般练武之人，内力走阳路的人，遇这阴寒之毒便往往倍感苦痛折磨。沉舟找回的冰玉是附在一百年寒玉上的毒蚕，当时卧于一夹竹桃树下，常年食的桃粉桃浆，已是带毒甚深了。如此沉舟才把它带了回来。­

　　到得蚕房，入目便是漆黑，四周早用厚厚的竹帘遮了光去，只听得蚕食桑叶的沙沙声。我正待摸黑探路，却不想沉舟探手过来握住了我的手指，只觉触手微凉，然而我的脸却一下热了。听得他在暗处低声道：“通幽小心，莫撞上架去。”我低声应了也不敢多说，只怕心跳声给他听了去，跟在他身后从两旁木架中间穿过直走向蚕房的最后一排。­

　　其实普通毒蚕为了便于照看都养在前排木架上的竹笾中的，后面本是养普通结茧的丝蚕。然而冰玉养在毒蚕之中，那些毒蚕却总躁动不已，冰玉还会吐丝毒杀那些毒蚕。不得已，沉舟只好把冰玉移至后排单独喂养。­

　　到得后排，我俩眼睛也慢慢适应了这蚕房中的幽暗。沉舟放了我手去一旁架上木盒取了毒蚁来喂冰玉。我只怔怔伸手抚着方才被他握着的纤指，心头一股淡淡欣喜和甜蜜，一时竟发了呆去。­

　　这时我腰间挂的竹筒却晃了两晃，顶上的筒盖被顶了开来，露出个银白的小小脑袋来，却是毒鼠不离。那日从毒谷回来，我便给银鼠取名不离，黑鼠取名不弃。却是因为这两只毒鼠竟是一雄一雌，银鼠不离为雌，黑鼠不弃为雄，感情竟是极好。我感于他们的相伴，联想起我和沉舟峥嵘三人间的相伴，便取了这样的两个名字。尤记当时告知他们我给它们取了这样的名字，沉舟和峥嵘面上都带了了然的笑，一时让我觉得温暖起来。­

　　我缓过神来，低头见不离一双小眼滴溜溜地瞧着我身旁的木架。我心里暗觉不妥，正要把它按回竹筒之中，它却抢先一步窜了出来，一下跳到木架之上，爪子往竹笾里探去。我忙一把伸手抓了它小小身子，却见它爪中握了个雪白的蚕茧，我伸手取了下来，指背敲了敲不离的小脑袋，也不管它吱吱乱叫，塞回了竹筒之中，连盖子也扣上了。不离不肯，从筒上镂空的洞里探出尾巴来撩我的手。我轻笑两声，往筒里塞了几颗花生米，它才终于安静了。­

　　我捏着那雪白的蚕茧，笑道：“原来已到了这雪蚕结茧的时候了么？我几次陪你来看冰玉，却都没有注意到呢。”说完把那蚕茧放回到那竹笾之中。却见那竹笾之中已经凌乱地挂了数个蚕茧，个个都是洁白可爱得很。还有些胖乎乎的雪蚕也是正吐着丝要把自己裹起来，模样都很娇憨可爱。­

　　沉舟听我这样说亦回过头来看着那竹笾：“前两日我已发现它们在结茧了，却不知原来通幽你喜欢，所以并未告知你而已。”我瞧着正细细盯着那些蚕吐丝的沉舟，只见幽暗的光线中，他那双星目反而显得更璀璨，整个脸陷入阴影之中，表情莫明捉摸不清，却吸引着人更想走近一步去把他瞧个清楚。我一时竟只想上前去抚摸他的面庞，我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忙转头不敢再看他。口里应了声：“自是喜欢的，便象喜欢冰玉一般。”这喜欢二字一出口心内竟又狂跳了两下，却像自己方才说的是喜欢他似的。我觉得脸都要烧起来似的，盯了冰玉，咬了嘴唇，自顾着心慌罢了。­

　　我面前的竹笾之中只搁了块寒玉，冰玉便卧在上面，正蠕动着雪白的身子一点一点吞食置于它面前的毒蚁。寒玉跟冰玉都体冒寒气，在幽暗的蚕房中发出股寒光来。这样一只毒物，我却每每看了都只觉可亲可爱得很，怕只是我爱屋及乌罢了，因为它是沉舟养的，我便跟着喜欢上了。我心里暗暗好笑，微微摇了摇头。­

　　却听沉舟在我背后说道：“通幽，你说这蚕为何要结茧？把自己困在方寸之境，又脆弱又愚蠢，不是么？”­

　　我也不敢回头看他，却是被问得心头一愣。作茧自缚么？心里苦笑一下，我现在对沉舟的感情不也是在作茧么？只怕等得终于破茧而出好不容易羽化成蝶，却又会奋不顾身地飞蛾扑火般投到他身前去呢。一时只觉得心头泛起股淡淡的苦涩味道来，口中却缓缓说道：“若是能因此成蝶，有了翅膀在这世间飞上一夏一秋，也便够了吧。”­

　　只听沉舟似是轻笑了一声，两人都静默了下来。我只觉心中五味杂呈，很不是滋味，盯着冰玉身上寒气，只觉自己也冷了下来。­

　　然而只过了片刻，沉舟又转身到得我身边，开口说道：“冰玉已是吃饱了，通幽你却是还饿着呢，我们还是走吧。”­

　　我轻笑一声应了，刚转过身来却又被沉舟捉了手去。我只一怔，此刻我们早已适应了这室内光线，断不会再碰上木架，他却仍牵了我的手。我纳闷地转目看他，却见他也正盯了我瞧，一双如深潭般的眸子饱含温柔，唇边一抹淡笑，竟使得我整个人都要化了般。­

　　我忙转了头牵了他的手朝外走去，哪里还敢开口说上哪怕一个字。只心内暗叹道，为了他这般如玉清俊的人儿，便作茧自缚一回，为了他这样的笑容，便飞蛾扑火一回罢。­

　　两人在这蚕室里牵手走着，只听得两旁木架竹笾中蚕儿吞食的沙沙声，只觉心中的某个地方也渐渐被什么给吞食了，却又象被什么给渐渐填满了。­

　　我却没有看见，在刚才我们所站的木架旁，掉落了一个雪白的蚕茧。茧已破开大半，露出里面微微蠕动的蚕体来，却是未完全蜕变的，只那般挣扎着，随着我们步出竹帘，被隐入了浓浓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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