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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妄
林暮沉默着,同样用一种迷惑不解的表情看着极光。
黄昏的光芒洒在极光身上,祂白色的长发、肌肤和眼眸都像是被一层琥珀包裹着,仿佛一座亘古至今不变的塑像。
祂不明白林暮为什么沉默,也不明白林暮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极光又问了一遍:“林暮,你不想拯救世界吗?”
林暮还是没有说话,在她的沉默中,极光渐渐激动起来,祂也站了起来,牢牢盯着林暮的眼睛,质问道:“你忘记你的使命了吗?你忘记他们是怎么教你的了吗?为什么不说话?回答我!”
林暮看着祂因为愤怒而扭曲的神色,只觉得茫然又好笑:“极光,你居然也学会委婉了——没必要,我没那么脆弱。但我要问你,林家觉得我应该承受的,我就该承受吗?”
“他们的方法可能是错的,但是——”
“但是教的是对的。”林暮冷冷地说,“然后硬生生逼死了林朝。”
极光不说话了。
林暮知道祂是陷入了回忆:林朝的回忆。
极光的记忆是不连贯的,但是这些碎片能够在他人提及的时候被唤起——特别是于祂而言同样印象深刻的那些。
在林暮降生的时候,极光就已经寄身在林朝身上了。
可能就是寄生在林朝和叶裁烟身上的时光,让极光不自觉的以林暮的长辈身份自居:林暮烦透了祂这样。
极光寄身在别人身上的时候,即便不占据主动的地位,也能够感知到外界。
这让极光能够在乐静元听不懂的时候给他充当通译——祂通晓世上所有语言;但这也让极光和祂的宿主一同经历死亡。
林朝在许愿点燃了林家之后,从祭坛上跳了下来。
林家的祭坛是在那位先祖决定献身、开始在中央大陆散播信仰的时候开始建的:整座祭坛上圆下方,高逾百尺。
林家每日会将她和林朝带到祭坛上授课——有的时候是林朝教她,有的时候他们分别上不同的内容。
虽然这座祭坛林暮爬了十年,但她仍然畏惧着它,甚至于可以说是恐惧着它。
她曾和林朝说过自己的恐惧,为自己的软弱而沮丧。
但林朝告诉她,没有关系——他也恐惧着那座祭坛,恐惧着那座祭坛上的眼睛,恐惧着那座祭坛上的声音。
他说这并非软弱,而是单纯的厌恶;他说他会推平那祭坛。
林家人以为他说的是终有一天他会杀掉极光:信仰不死,极光不灭,想要彻底杀死他要等到四方之神都去世之后。
他们以为林朝是在安慰她,或者是在许下承诺。
他们错了,错的离谱。
六年前那座祭坛倒塌了,在焚天灭地的大火之中。
而那时候林朝就站在祭坛上,从摇摇欲坠的高台上一跃而下。
他在上去之前还许了一个愿,向林家,也向极光:他说林暮已经很累了,让她稍微歇一歇;他说担心林暮一个人在下面会不会受欺负,希望极光护她周全。
于是林暮被困在信仰之力构建而成的屏障之内,眼睁睁看着她的哥哥从高台上坠落。
那是一个漫长又痛苦的过程。
于他们而言都是。
“那你是……不想救这个世界吗?”极光突然开口问,祂的语气居然显得有些可怜,“难得这个世界上没有值得你爱的人和事吗?”
林暮觉得很烦躁,她很想直接说是得了,让极光发疯去,反正祂现在也打不过自己,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她捏了捏手里的千山渡,灵器的冰冷和棱角让她稍微冷静了一些。
林暮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她整理了一下被极光打乱的思绪,反问道:“你觉得我真的能拯救这个世界吗?”
极光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茫然的神色,祂困惑的问:“不可以吗?”
“……也是,你几乎不能独立思考。”林暮烦躁的抓了抓头发,换了一种问法,“那你能拯救世界吗?”林暮循循善诱,她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府院的讲台上,正在给台下新来的同学解释自己对这世界的看法。
极光顿了一下,很不甘心的摇了摇头。
造神的两姐妹试图以四方之神解决各个大陆上的问题,在发现不足后又试图以一位“众神之神”来解决这个问题——但这个世界上的问题错综复杂,生灵心思百变,没什么能解决所有问题,没什么能让所有生灵满意。
这一点极光不会不知道:若非如此,祂不会碎成这样。
林暮又问:“那你会毁灭世界吗,极光?扪心自问,以众生为根基诞生的你,真的能够毁灭这个世界吗?”
极光也摇了摇头。
或许在某些时刻生灵会对这世界充满了怨气,但从整体上而言,他们仍爱着这世界——不然也不会选择在这充满苦难的人间停留。
林暮看着祂,看着这个永远的孩子,放缓了语气:“那你为什么觉得杀了你能解决问题呢?你不能拯救世界,我也不能。”
“你也不能拯救世界;杀了我也不能拯救世界。”极光喃喃道,祂又有了新的困惑,“那谁来拯救世界呢?怎样才能拯救世界呢?”
林暮忽然难以抑制的笑起来,她的声音有些难过:“是啊,极光,这才是问题所在啊——这个世界根本不需要谁来拯救。
“就像西陵的生灵失去了他们的神之后照样生活,甚至照样为祂庆生一样,这个世界多了你我或者少了你我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林家对林朝和我说,要杀掉你,要拯救世界。
“但是实际上一直以来他们被困在一百八十年之前,困在你的‘死亡’、你的疯狂带来的巨大恐惧之中。
“他们做出了巨大的牺牲,然后抱着这种牺牲自我感动,但他们没发现,连带着你也没发现:林家没那么重要,我和林朝没那么重要,你也没那么重要。
“极光,我救不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不需要我来救。我可能谁都救不了。”
林暮恍然想,或许叶裁烟也知道,她需要的不是一个拯救世界的理由——她在林府里已经学了太多太多这些理由了。
她需要的是一个,如果她不能拯救世界,而是像叶裁烟一样,只能拯救几个人,也许是拯救几个不一定需要拯救的人,甚至连谁都无法拯救的情况下,她应该怎么做的理由。
她应该奋不顾身吗?还是应该明哲保身?
但和六年前一样,叶裁烟给她的不是一个愿望、一个祈使句式的要求,而是一条道路,一种选择。
他让她自己来看,自己来选。
她现在仍然处在迷茫之中,对摆在自己面前的分岔路只有朦朦胧胧的想法;但她相信自己终有一天能想明白。
林暮在思索的时候,极光也在迟缓地思索着。
极光一字一句的咀嚼着林暮的话,然后朝着林暮摇了摇头,向前走了两步。
祂已走到这小山坡似的屋顶的边沿,西陵夏日的热风吹动长发和围巾,热辣的日光晒在皮肤上,祂感觉有些刺痛,但更真切的感受到自己活着。
乐静元在叹息,不知道是出于同情或是别的什么;而极光贪婪的注视着这黄昏——这样壮阔的、这样耀眼的、这样鲜活的,浸染整片天空和海面,像是太阳在沉没之前竭尽全力的散发它仅剩的光和热,向这个世界宣告自己的存在和重要性。
多美啊。
极光的眼睛受不了强光,视线渐渐模糊,祂轻轻闭上了双眼。
祂说:“不,林暮,你至少能拯救我。”
他说:不,林暮,你至少能拯救我。
林暮从思绪中抽身,有些讶异地看着极光,她有些困惑,也有些无奈,她开口道:“不,能拯救谁不是重点——”
极光没有听她说话,祂转过身,仍然闭着眼睛。
祂忽然张开双臂,向后倒下了去。
林暮的瞳孔都缩了起来。
阳光刺痛双眼,视野中的人影模糊了。白发在空中飘扬,她看不清那张脸,只能看到那病态的苍白的模糊面孔上露出一抹笑容。
林暮有些恍惚,但她已下意识的冲了上去,炽热的阳光打在身上,皮肤好像都快要被烫伤;她伸出左手想抓住祂,但又似乎有羽翼在耳边扇动着,推得那人离自己越来越远;她弯下腰去够,想看清祂的模样,可恍惚间甚至连那张脸都崩解成无数的藤蔓。
千山渡掉在屋顶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林暮紧紧闭上眼睛,然后猛地睁开。
她左手抓住了乐静元的围巾,然后是右手攥住了他的衣领,接着直接一个过肩摔把乐静元摔倒了屋顶上。
“咳,林暮!你冷静点,刚刚不是我——噗——”
乐静元吃痛,从意识深处上浮带来的恍惚也消减了不少,他急忙开口,但已经迟了:
林暮饱含怒意的一拳结结实实的砸在了他的肚子上。
乐静元现在确定了,林暮肯定可以弑神。
只不过他并不希望是以这种方式验证的。
并且现在他也想弑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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