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者也

　　“只有我从火灾中幸存。外公去世后，一切都成了我爸爸的。他们的身故保险赔偿金，也都被我爸爸代为申领了。我被爸爸带到了另一个家，那里住着一个阿姨，和一个4岁的男孩，和我爸爸同姓。”

　　柳玉章慢慢地叙述着，好像在说别人的事那样平静。

　　“火灾不是意外。妈妈呼救时喊的是我大伯父的名字，他过年前才带着施工队来我家换了整栋房子的窗户。”柳玉章停顿了一会儿，再开口时语气更低沉了一些，“我妹妹的死也不是意外。那天晚上，我看到爸爸把她抱了出去，没有再抱回来。”

　　兰相宜静静听着。她想，如果不是自己也经历过说出来不会有人信的事，恐怕很难相信柳玉章的故事。

　　说完这一切，柳玉章好像从过去抽身而出，表情又变成平日里的温和：“你曾经问我，别人欺负我为什么不反抗。一方面是因为妈妈一直教我吃亏是福，要善待别人，要力所能及地帮助别人。另一方面是因为，毛阿黎他们在我看来根本不算什么，毕竟我从小到大，都和一个杀妻灭子的人皮鬼生活在一起。”

　　说到这，柳玉章拿出一张纸，是那张空白的，只写了半个数字的演草纸。

　　“对不起，我看了纸上字的印迹，知道了你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我只能拿自己的事作为交换，即使你未必想知道。但是，相宜，你想做的事，和我想做的事，都不是一个人可以完成的。不如我们互相帮助吧？”

　　兰相宜没有动怒，沉默着从他手中抽出那张纸。纸面上，力透纸背的字迹隐隐可见，“权镇宇”三个字在她手腕的运动之间偶尔清楚地现身灯下。

　　她问：“你想做什么。”

　　柳玉章答：“也没什么，就是想领一下爸爸的保险赔偿金。”

　　他们之间的吊灯轻微地摇晃着，柳玉章黑白分明的眼睛平静而坦然，就像在谈论牛顿第二定律，或者其他理所应当的结论。

　　兰相宜把那张白纸扔进火盆，看着它瞬间被文静的火舌吞噬干净。

　　正月十五还没过，新的学期就开始了。

　　毛阿黎果然不再欺负同学，开始好好学习。直角山的比赛似乎人尽皆知，柳玉章因此不再是人人可欺的娇花，甚至身边围起了朋友，还收到了女同学的情书。兰相宜还是独来独往，拒人于千里之外，成绩也渐渐一骑绝尘。

　　一年又半载匆匆过去，辛援学校外的宣传栏贴出了新一届中考和高考大红榜。兰相宜和柳玉章的名字紧挨在一起，在第一页纸的第一列的第一行和第二行。围观的学生对此见怪不怪，更专注于找到自己的名字，然后发出惊喜或悲伤的叫声。

　　兰相宜没有去看榜。柳玉章去了，倒不如说他是去和同学们道别的。毛阿黎也去看榜了，倒不如说他是去送别柳玉章的。毛阿黎知道柳玉章要走了，这片宽广的山区对他来说太小。

　　柳玉章亲切的招呼终于轮到毛阿黎了。

　　“咦，你剃光头了呀？”这一年半，毛阿黎又窜高了不少，加上一入夏就被晒黑，现在整个人就像大黑熊一样，柳玉章不得不仰头看他。

　　毛阿黎摸了摸自己光溜的头皮，“嗯”了一声。

　　“看到你成绩提高了不少呢，准备去什么学校？”

　　“体校。”毛阿黎说，“你和那个女的都考上市一中了？”

　　柳玉章点点头，笑着说：“祝你未来一切顺利。”

　　毛阿黎看他转身，叫了他一声，等他转向自己时，快速地扔下一句“谢谢你”，然后像脱缰的野狗熊一样跑掉了。

　　柳玉章和兰相宜高中同校不同班，但都住校，难免见面。见了也只是打个招呼，比君子之交还淡。假期时，兰相宜还是回奶奶家。柳玉章则有时留在市里，逛遍每个商场的每家服装店，在速写本上画下数不清的设计图；更多时候跑去服装加工厂聚集的地方，在不同的厂子里做小工，用他的亲切交了许多朋友。

　　他们藕断丝连的关系延续了三年。三年后，兰相宜和柳玉章又一起来到人声鼎沸的新城市。一个进入全国最好的表演学校学表演，一个进入全国顶尖大学的美术学院学设计，辅修经济学。在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一天，他们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胡同里的脏摊吃了顿饭，随后又分道扬镳，投入各自的生活。

　　直到柳玉章的服装设计工作室筹备起来，请兰相宜做模特。那时，兰相宜已经和30多家时尚杂志合作过，上过8个封面——她得到柳玉章的真传，变得同样亲切可人，永远以写满良善的笑脸面对一声声“宝贝”“亲爱的”，嘴上称所有前辈为“老师”，眼中全是真诚的谦虚，过分敬业的态度更是讨人喜欢，一路上结识了许多圈内人，一点一滴堆积起小小的知名度。

　　那几年正是电子商务的爆发期，柳玉章踩在风口，网店火了自己的品牌“柳春”。兰相宜趁机把柳玉章推荐给自己目前接触得到的咖位最大的编辑，被拒绝后又去找咖位第二大的编辑，就这样找下去，终于求来了一个版面。

　　火速蹿红的品牌、名校生创业的光环、优越的外貌条件，都使柳玉章成为当期杂志令人津津乐道的话题。柳玉章似乎明白编辑需要什么，如何制造话题，如何引发讨论，在采访中表现得十分“出梗”。比如被问到品牌为什么叫“柳春”时，他答说：

　　“其实，我有一位合伙人，原本我希望品牌名称可以同时体现我们两个人，但是她为人低调，不想品牌名和自己有直白的关联。于是我想了很久，才决定用‘柳春’这个名字。”

　　编辑进一步追问“春”的含义，柳玉章解释说：“我们在冬天相遇，但她对我来说就像春天。”

　　那篇报道引起了更多的采访，柳玉章来者不拒，大报小报、大杂志小杂志，只要记者找上门来，他都笑脸迎人。渐渐地，美少年创业一炮而红的故事不再有吸引力，有的记者开始挖掘他的家世，柳玉章只是微笑着说：“不便透露。”

　　他的暧昧态度欲盖弥彰，引人遐想。不失时机地，有匿名人士爆料，柳玉章是某地区最大服装代工厂——木卯织造——董事长辛善的儿子。开始有人说，柳玉章不过是又一个创业玩玩的富二代。接着，九年前那场郊外别墅的火灾被挖了出来。舆论又开始心疼幼年丧母的柳玉章。随后，柳玉章被扔到自己父亲捐的山区学校读初中的事又引发了激烈讨论。最后，辛善13岁的小儿子曝光，这下彻底点燃了八卦核弹。

　　最先发难的小报仔细梳理了时间线。九年前，柳玉章11岁时遭遇火灾丧母，现今20岁。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现今13岁，九年前4岁。也就是说，辛善在妻子去世五年前就有婚外情，这小儿子原本是个私生子。

　　小报记者大胆猜测，柳玉章和辛善不同姓，而和母亲、外公姓柳，说明辛善是入赘到柳家的。入赘之后他竟然突破道德底线，发展婚外情，还在妻子、岳父岳母去世后，把大儿子扫地出门不闻不问。这一系列事实连起来，无疑在暗示读者：辛善是个吃绝户的好手。

　　处于这场八卦风暴中央的柳玉章倒没有受到多大影响。他太忙了，双专业并不是轻松的修行，爆炸式生长的工作室更是雪上加雪山。自从做完最初的采访，他一连大半个月每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神奇的是，他仍然活力满满，又扩充了工作室的伙伴，还隔三差五去早已相熟的服装加工厂走动。

　　有一天柳玉章从外地赶回工作室，走到门口就看见里面亮着盏小台灯。下一秒，他风尘仆仆的脸上浮现出暖洋洋的笑容。

　　兰相宜正窝在沙发上，细长的手握着一颗苹果，咔咔地吃着。她素面朝天，卸妆巾扔在七倒八歪的高跟鞋旁的垃圾桶里。她大概是刚参加完什么活动，头发上还有许多亮闪闪的金粉，在光线所及之处忠实地闪着光。

　　“你来啦！”

　　兰相宜懒懒地仰头看他走过来，懒懒地说：“辛苦了。”

　　柳玉章在她旁边坐下，把她的高跟鞋扶正，看了看，然后抽了张纸巾仔细地擦起鞋面。

　　过去五年多，兰相宜已经充分认识到柳玉章付出型人格的本色，于是也不浪费口舌劝他住手，而是开口直奔主题：“现在就动手太着急了吧？”

　　柳玉章知道她在说什么，回答说：“辛善在备选代表了，等他有了那个身份……有些事就不好办了。”

　　兰相宜缓缓点了点头，把苹果核扔进垃圾桶。

　　“你那边怎么样？”柳玉章问。

　　“还是一群游手好闲的蠢货。”她叹了口气，“天知道我多盼着他们出人头地，获得了不起的成就，站在高——高——的地方……”

　　柳玉章轻轻拍拍她攥紧的拳头，接话说：“……那样玩起来才有意思。”

　　兰相宜看着他笑了，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你这样说显得我们很坏。”

　　“恶人该有恶人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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