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与山贼

　　“正如之前我与太守大人所说，乌山寨在二十年前就开始想办法脱离‘山贼’的身份，我可以保证的是，近十年，乌山寨从未劫掠过任何途径雁城的行人和商队。这些药送与太守大人，分文不收，但需要太守大人与我定下协议，同意乌山寨尽快并入雁城管辖，乌山寨众人也需要雁城平民的身份。”
　　“许寨主此话何意？是要我日后派人去驻守在乌山寨吗？”
　　“不，雁城下辖的涿县，那里有乌山寨买下的房屋和田地，若是有了雁城户籍，乌山寨民都会迁居于此。”
　　“看来你们准备的很是周全，我冒昧一问，这些屋田，是你们从何处、以什么手段买下的？”郭岫想不通，能容纳这么多人的地，定是长时间分批买下的，雁城难道一直没有人觉察出来吗？除非……
　　看郭岫皱起了眉，许栀知道他在怀疑担心什么，也不打算隐瞒：“太守大人也许猜到了，是前任太守孙大人，若无他暗中相助，我们不可能做到如今的程度。孙大人本就不愿大动干戈，又念我乌山寨欲弃恶从善，便做主将涿县的一些无主荒地卖给了我们。本来再过两年乌山寨就可慢慢转移完成，但孙大人近年身体抱恙，太守忽然换了人，我拿不准新太守是否知晓此事，又如何看待乌山寨，但情势所迫，故而不得不想办法博得信任。”
　　许栀全盘托出，但随即又补充道：“此事事关孙大人名声，如今他老人家人已致仕，还望郭大人可以保守秘密。”
　　郭岫本以为乌山寨只是与雁城一些官员私下有来往，没想到竟是前任太守，这孙大人瞒得倒是紧，连已经在雁城待了七八年的陈勉之都毫不知情。但这事若是放在他身上，郭岫也是愿意帮忙的，乌山寨虽曾是匪贼，但若真心从良，这一丝机会能给则给。
　　“许寨主放心，我并不是不知变通的人，在这件事上，我与孙大人看法一致。”郭岫说到这里，方才还算温和的表情忽然变得凌厉起来，“但我还需与许寨主确认一件事，这些药材许寨主从何而来？又为何有这么多？是否因知道这疫情而提前有所准备？”
　　许栀有想过郭岫会追究药的来处，但没想到他会如此揣测，简直算得上满怀恶意，许栀心中有些火大，但依旧维持着平淡的语气和表情回答：“去年四月，那时郭大人还未上任，大虎山劫了一支商队，值钱的有用的都被带走，人命自然也是一条不剩，我带人赶去时只余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其中便有一车水胡叶，被带回了山寨。虽说来路不算正大光明，但若不是在乌山寨存了这一年，也没有如今能及时拿来救命的机会。寨里的郎中闲暇时喜欢种些草药，其中便有水胡叶，但雁城气候水文与桐州不同，所以成熟的晚了些。至于这场疫病，若不是高清传信于我，我并不知城内发生何事，更不必说提前谋划什么。我言尽于此，信与不信都由大人自行判断。”
　　郭岫只是出于谨慎的本能试探了一下，听许栀这么说也打消了怀疑，又重新挂上笑脸说道：“既然许寨主这么说了，我自然是信的。不过，现在我既已知道乌山寨有药，大可以直接抢来，也不用给你承诺，你又当如何？”
　　站在一旁的朱维听到郭岫这么说，不禁翻了个白眼：少爷明明一开始就想答应，何必非要在好人和无赖之间反复横跳。也得亏是许姑娘脾气好，换做是我坐在那儿，高低得发个火。
　　许栀摩挲着手边水碗的边缘，抬眼看郭岫，漫不经心地回答：“也不如何，若是没谈妥或是我没能及时发信回去，那一车药材大约会被当柴烧了。郭大人曾说自己勤政爱民心系百姓，应该也不忍心见此情景吧。”
　　郭岫一下就听出来许栀是在说自己当初以旁观者的身份评价雁城太守的那番话，略微有些尴尬，“呵呵”笑了两声，连忙表示自己只是说笑，不会做强取豪夺言而无信的事。
　　“那么太守大人可要做这笔生意？”
　　郭岫立马正经了起来，变脸之快堪称一绝：“自然，请问许寨主，这药何时能送来？眼下城中这情况，我想能越早用上越好。”
　　“请问这太守府中可有焰火？”
　　郭岫来雁城前好歹做了二十多年少爷，府中杂物存放他是一概不过问的，便如实答道：“这我不清楚……”
　　朱维双手抱在胸钱歪头想了想：“我记得过年时买了一些，应该还有没用过的。”
　　“那么就麻烦太守大人派人在高处点燃焰火，乌山寨收到信号后就会带着药前来，到时还请大人打开城门予以通行。”许栀有点饿了，便把碗中的水一饮而尽，盘算着一会儿去高清那儿搞些零嘴来吃。
　　“原来许寨主早有准备，郭某代城中百姓先行谢过了。”郭岫吩咐朱维去放焰火，待朱维走后便起身向许栀郑重行礼。许栀这一次确实解了雁城的燃眉之急，尽管许栀称之为“生意”，但郭岫看得出来许栀并不冷漠，否则不会在出发时就想好了以最短时间把药材送达的办法。
　　许栀也站起来回礼：“我也代乌山寨众人谢过太守大人。”
　　郭岫道谢后又坐了回去，可许栀仍站着，郭岫便道：“许姑娘请坐。”
　　“不必了。虽然太守大人已同意，但为保险，我想与大人立一份字据，将我所求和大人所诺皆列于其上，不知可否？”
　　“这是当然。”
　　“好，这份字据就由我来起草。今日已晚，我会留在城中，明日字据拟好后我再来太守府。”许栀一边说一边抬脚往门口走去，“一会儿杨归会带人来太守府送药，请大人转告他去医馆找我。”
　　“许姑娘留步，我还有一件事想问。”郭岫站起来追了两步，此时许栀一只脚已经迈过门槛，闻言她顿了一下又把脚收了回来。郭岫看许栀停住后也站在原地没动，就听见许栀叹了口气转过身来，脸上写满了无奈。
　　“太守大人，我想问这府衙里可有吃食？”

　　等朱维放了焰火后回来，却见议事厅内没了人影，找了一圈才发现后院的灶房里亮着灯。
　　府衙里并不会常备着零嘴，郭岫只好把许栀带到灶房看看有没有剩饭，奈何朱维收拾的太干净。许栀看了看现有的东西大约能煮碗面，便开始动手做饭。当少爷经验充足但下厨经验为零的郭岫连生火都不会，只好靠在门边看着许栀麻利地起锅烧水，切菜煮面。
　　“大约半个月前，有一批朝廷的赈灾物资路过雁城时被大虎山截了道，那时有一群始终没有露面的人帮了押送的官兵，我一直在想那是不是乌山寨。”郭岫问出了刚才一直想问的事情。
　　“没错。原本那才是乌山寨的‘投名状’，但之后没多久雁城就封起来，又得知了疫情之事，就换成了药。”许栀盯着刚烧开的水，把面放了进去。
　　“只是帮了运送物资的官兵一把，这恐怕不足以成为谈判的筹码，更像是挟恩图报。”
　　“所以我本打算加上‘乌山寨会在官府出兵剿灭大虎山时全力相帮’这一条件，但现在有了水胡叶，我便不会再帮。”说着许栀往煮沸的锅里倒了一碗凉水。
　　“哦？”听到前半句时郭岫的眼睛亮了一下，但许栀这句话全说完后又暗了下去，“为何不帮？”
　　“打仗是要死人的，太守大人。我献上药材救雁城百姓，以此换我寨中之人的性命，以命换命，公平得很。”又一碗凉水倒了下去，“况且‘挟恩图报’有何不妥？毕竟有恩在先。”
　　“这……”郭岫一时语塞，但很快又想到了什么，“乌山寨本就和大虎山有恩怨，其实这事也可以看做是你们趁乱捅了大虎山一刀，只是顺便帮了朝廷。”
　　“太守大人这么想也无可厚非，因此我从头到尾都并未提起此事，以免大人觉得我趁火打劫，贪得无厌。”许栀舀了两勺面汤到碗里，还倒了些佐料调味。
　　“许姑娘倒不必如此自贬。无论如何，当时朱维也在队伍之中，虽然跟他去的人没能全数回来，但他能安然无恙，我便该为此谢你。”
　　“是吗？我那时并未注意，不过既然太守大人这么说了，我想以此恩，换大人帮我一个忙。”许栀把青菜放进锅里盖上锅盖，“与乌山寨无关，只是……一件私事。”

　　朱维在灶房找到两人时许栀已经端着碗在吃面了，见朱维进来，许栀便指了指锅说道：“我多煮了些，太守大人不吃，你若是饿了便盛出来吃，我不知你口味。”
　　朱维虽然用过晚饭，但之后又进进出出地忙活，肚子确实有些空了，于是就把剩下的面捞来吃了，夜深人静的灶房响起了两道嗦面声。
　　吃完后朱维就把许栀和郭岫都请了出去，自己留下来收拾，许栀便跟着郭岫回了前厅，一起等杨归到来。
　　“那个叫高清的少年，为何会在雁城的医馆里做工？掌柜的可知道？似他这样从乌山寨来的，在城里还多吗？”等待期间郭岫觉得无聊，许栀也不主动与他搭话，想到那个来太守府见他的少年，郭岫就有点好奇。
　　“看来太守大人不止胆子大，好奇心也重。”许栀有些累了，靠在椅子上半阖着眼小声说道。
　　郭岫讪笑两声，权当许栀是在夸他。就当郭岫以为许栀不会说这些时，许栀略带倦意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高清本就是雁城人，他爹死的早，他娘带着他改嫁，后爹嗜酒好赌，想把高清卖了换钱，高清中途从人牙子那儿跑出来，立志要当个厉害的山贼回去教训他后爹，给他娘撑腰，所以找上了乌山寨的门。”说到这儿许栀轻笑了两声，脑海中浮现出当初只有七八岁的高清一脸脏污地站在她家院子里，陶茹拿布巾给高清擦脸，高清却只仰头盯着许平顺，说自己一定要当大山贼，一旁许栀拉着杨归在饭厅里偷看。
　　“然后呢？”郭岫追问道。
　　“被我爹教训了一顿，但怎么也不肯走。我娘怕他一个孩子在外面不安全，也担心他一时偏激走上歧路，就把他留了下来。高清和杨归岁数差不多，但杨归人更老实，刚开始那两年总被高清欺负，为此高清没少挨我揍。后来我娘送高清去寨子里的郎中那儿，说他不好好学治病救人就不教他习武，他只好应了。就这么过了几年，高清变了不少，再加上他本身就大方、机灵，惯会讨人欢心，在寨子里过的也不错。他十二岁那年我爹带上他一起进雁城去找他娘，我本以为高清从此不会回来了。但听他家的邻居说，一年前他后爹喝多了，掉进湖里淹死了，他娘带着跟他后爹生的两个孩子也不知所踪。高清在城里没有别的亲戚，于是就跟着我爹又回了乌山寨，自那以后，高清就自由了。前年我们救了一个医馆的掌柜，去年初由他从中牵线，给我们介绍了为药堂护送药材的生意，还愿意从乌山寨里收一个伙计。高清身份年龄脾性都正合适，本人也乐意，就让他去了，差不多就是你头次上山的前一个月。”许栀使劲眨了眨眼想要驱除睡意，却还是没忍住小小打了个呵欠，“我们有时会从被大虎山杀掉的人身上拿走关牒，用来进出雁城，但像高清这种能长期留在城里的不多。虽说有了孙大人帮忙，寨子里的孩子大多都有了涿县的户籍，但暂时还无法前去安家。不过这些，日后自然都是要仰仗郭大人了。”
　　两人就这么说着闲话打发时间，乌山寨前来送药的人终于在丑时三刻进了雁城城门，没有休息又直奔太守府而来。郭岫的人接管药材之后杨归就来找许栀，递上了一个油纸包着的馍馍，说是许芽一定要他带上亲手交给姐姐，许栀哭笑不得地接过，杨归这时才注意到郭岫在不远处笑着看他们。
　　“郭大哥是……太守大人？”知道这件事后的杨归反应比许栀要大一点，从疑惑到震惊到高兴又到平静，几种表情在杨归脸上挨个出现，郭岫心想：果然是老实孩子。
　　太守府里又点起了灯，所有醒着的人都在分药，天亮后这些药就会被送往各个药堂和医馆。许栀本欲带着乌山寨的人告辞离去，在外面随便找个地方稍作休息，但郭岫执意请他们住进驿馆，那里没什么人，对于乌山寨的人来说正合适。许栀没有推辞，一行七八个人就在驿站暂住一晚。
　　郭岫勉强休息了两个时辰天就亮了，忙碌一番后已接近午时，已经去医馆看过高清的许栀才带着拟好的两份字据找上门来。二人约定了郭岫需帮助乌山寨民尽快获得雁城的平民籍，乌山寨的钱财不必充公，且在官府剿匪时不得强行征用乌山寨的人。许栀也以寨主的身份保证，“乌山寨”在众人从良后就不复存在，在她有生之年不会出现重操旧业的情况，若是寨中有人违背，皆交由官府按律法处置。两人签了字摁了手印，郭岫还加盖了太守印章。
　　乌山寨的人没有久留，郭岫亲自把许栀他们送到城门，再次向众人道了谢，承诺等雁城挺过了疫情这一关就尽快着手落实双方的协定。
　　尽管许栀离开时郭岫只看得到她的背影，但郭岫却隐隐觉得，此刻许栀的脸上一定是有笑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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