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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第12章
白溪镇到江市开车得三个小时,厂里要求送货必须在上午九点前抵达。沈砚舟把出发那天的闹钟拨到了凌晨三点。
平日里他工作忙,早出晚归,一天里能陪俞盼的时间,就早上吃早饭那一小会儿。只要他在家,基本都是自己起来做早餐。
这天沈砚舟刚坐起身,身边的俞盼就跟着醒了。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一手撑着床板,另一只手揉着眼睛。
沈砚舟拍了拍他揉眼睛的手肘,俞盼就把手放下了,披着被子坐在床上,眼睛定定地看着沈砚舟。
等沈砚舟穿好衣服要出房间,他也赶紧套上毛衣和外套跟了出去。
沈砚舟洗脸,他就在旁边刷牙;沈砚舟喝水,他就伸出指头点点杯子,又点点自己,示意他也要喝。
沈砚舟在厨房的小煤炉上熬粥,俞盼就搬了张小矮凳坐在旁边陪着。
他从来没起过这么早,没一会儿就把下巴搁在沈砚舟的膝盖上,眼皮耷拉着开始打盹。
“困了就回房再睡会儿。”沈砚舟捏捏他的脸,“粥熬好了喊你。”
俞盼摇摇头,把身子转了个方向,脸朝着沈砚舟的肚子,手臂环上去,抱住了他的腰。
昨晚他一直挨着沈砚舟睡,沈砚舟翻身离他远一点他都知道,挨着挨着,差点把沈砚舟挤下床去。
俞盼还记得沈砚舟一边把自己往里挪,打趣自己是黏人精。
他就是黏人精。沈砚舟等会儿就要出差了,他们得有半个月见不到面。他们每天都要抱抱的,未来半个月抱不了,现在不多抱抱,就得等十五天了。
不是半天,也不是一个星期,是整整十五天。
他就黏人一点,怎么了。
沈砚舟被他这股黏糊劲儿冲得心软得一塌糊涂,就这么由着他抱着,一直等到粥熬好。
粥熬得稠稠的,再配上老太太自个腌的脆萝卜咸菜,俞盼很爱吃,平时能呼噜呼噜吃上一大碗。
不过这次难得的,俞盼只扒拉了几口就放下勺子,黏黏糊糊地又要往沈砚舟大腿上坐。
沈砚舟还是第一次见他对吃的不上心,心疼坏了,抱着人,哄着他再吃点。俞盼吃一口,就看一眼沈砚舟,眼里全是不舍。
不过即使是这样,俞盼也没跟沈砚舟说让他别走。
这让沈砚舟想起他刚去镇上读高中那会儿,俞盼也是这样。只是那时候俞盼更小,不舍表现得也更加直白。
知道他考上高中,高兴。知道要五天见不到沈砚舟,难过。
难过得一连几个晚上都抱着沈砚舟的胳膊啪嗒啪嗒掉眼泪,枕巾都哭湿了好几条。
哭完缓一会儿,摸摸沈砚舟,看看沈砚舟,小脑瓜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摸着摸着又开始哭。
沈砚舟不说话,他哭得还没那么厉害,沈砚舟一开口哄,他哭得更凶了,眼泪大颗大颗往外涌,跟水做似的。
那时有爸妈在,俞盼难受也能很快被哄好。现在自己一走,家里就剩俞盼一个人了。沈砚舟最忧心的,就是俞盼的吃饭问题。
好在有房东老太太照应着,不然他说什么也不会应下这趟差。
沈砚舟颠了颠腿上的人,让他离自己更近些,侧过头,在他颈边慢慢地一下一下地亲着。
微微剌脸的胡茬跟蹭得人发痒,俞盼闷哼一声,缩了下脖子,想笑,但一想到得有半个月不能被沈砚舟这样抱着,嘴角刚扬起来就又垮了下去。
他只能将抱着沈砚舟的胳膊收得更紧。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抱了好一会儿,沈砚舟瞅了眼墙上的挂钟,四点四十。
李宝山知道他在镇上住,说也算顺路,让他五点直接去货车经过的路口会合,不用大老远跑到厂里。
他们现在住的地方到那个路口走路大概要十分钟,现在出门到地方就差不多了。
“盼盼。”沈砚舟晃了晃腿。
腿上的人没动静,他低头一看,俞盼已经睡着了,睫毛还沾着点小泪珠。
沈砚舟托着他的屁股站起来往卧室走,小心把人放到床上,掖好被角。
等他拎起床边装着换洗衣服的帆布包时,裤腿被轻轻拽住了。
俞盼半睁眼,直直看着他,手紧紧攥着他的裤边。
沈砚舟弯腰握住那只手,在他额头上亲了亲,“听话,哥得走了。”
俞盼的眼皮重得抬不动,只能用眼神追着沈砚舟,连眨眼都慢吞吞的。
沈砚舟看他这模样,忍不住笑了,凑过去在他唇上吮了一口。
俞盼嘴唇和他人一样,软软弹弹的。
嘴唇被什么软软热热的东西一触,待意识到是什么的时候,俞盼震惊地瞪圆了眼睛。
拽着始作俑者裤腿的手倏地松开,脸也红透了,一下就把脑袋缩进了被子里。
沈砚舟笑着揉了揉那团被子,终于拎起包,转身出了门。
-
谭明今年换了东家,不做运沙子石渣这行了,改运烟花爆竹。原因也简单,这边给得多。
一年忙活那几个月,比运一年沙石挣得还多。春节一过,人就能闲下来,其余时间给东家跑跑原料,没活干时接点私活,一样能挣钱。
李宝山特地跟他说了,路过镇上时顺便接个人,是厂里派去江市学新手艺的。
从山里出来,谭明扫了眼时间,在旺福路口边停下。他揣了打火机下车,打算抽根烟提提神。
刚下车,就看见街口那边有个高个儿青年往他这儿走过来。
“你叫沈砚舟?”这个点儿,这打扮,谭明很难猜不出来,不过出于礼貌,还是开口问了一嘴。
“嗯。”沈砚舟点头。
谭明把烟盒开了,往沈砚舟面前一递:“来一根?”
“不抽,谢谢。”
谭明也不勉强,自己点了一根,抽了两口才说:“行,你先上车坐着,我抽完这根就来。”
谭明这人挺自来熟,上车后嘴巴没停过。沈砚舟不算很健谈的一个人,回个“嗯”也没耽误他聊天的热情。
也在这一路闲聊里,沈砚舟才知道,谭明父母早逝,留下一屁股债和现在这辆老卡车。
办完爹妈的丧事,他转头就找邻村的老司机学了三天,然后就敢开着他爹留下的卡车出去拉货了。
谭明讲到这儿是自己也笑,“当时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烂命一条。”
他占了身高的优势,十五六岁长得人高马大,穿上他爹的衣服,往驾驶座上一坐,谁来问都说自己十八了。
有的老板其实知道,但他要价便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砚舟放在膝盖的手紧了紧,他懂这种“便宜”的份量,无非是拿命换钱。
“拉货这行,风里来雨里去,”谭明语气沉了沉,“但能挣钱,爹妈走时我弟才七岁,得靠我养着。”
说到弟弟,谭明叹了口气:“我弟这玩意儿,在学校就是个刺头,整天惹事,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高中。”
听到这儿,沈砚舟心里猛地一动。
一想到上学,沈砚舟就不可避免地想起俞盼听不见的那两个月。
谭明见他盯着窗外走神,问他:“想啥呢?脸都绷着。”
沈砚舟回过神,摇头,“没什么,就是想起我弟了,跟你弟年纪差不多。”
“那你弟肯定比我家那个省心,”谭明嗤笑一声,“这死孩子上次把老师黑板擦给扔沟里,老师直接找上门来告状。”
沈砚舟忍不住勾起嘴角,俞盼在学校不惹事,只是……上课爱睡觉。
特别是数学课。
转念一想,沈砚舟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吃饭的问题他拜托了老太太看着,但在家里的,终究是俞盼自己一个人。
大概是当家长的总有些毛病,沈砚舟这会儿脑子里开始乱转,怕俞盼喝水烫着,怕他烧水没看好火,怕他晚上睡觉踢被子着凉……
一路想着这些琐碎又揪心的事儿,不知不觉,江市就到了。
比预想中快,八点刚过,货车就拐进了厂区停车场。
沈砚舟拿着李宝山给的推荐信下车时,谭明一边解车棚绳子,边冲他喊:“有事儿找我,厂区东边那排平房,我住第三间。”
沈砚舟应了一声,转身往办公楼走去。手续办得很快,负责人看了推荐信,没多问什么,就给了他一套深蓝色的工装。
宿舍是八人间,里头已经住了六个人,都穿着常服,床边放着和沈砚舟手里一样的蓝色工作服。
见他进来,有人抬了抬眼皮,有人继续低头收拾自己的东西,没人主动打招呼。
沈砚舟扫了一眼墙上的作息表,早上八点到晚上六点,中间休息俩小时。
他把帆布包往空床上一放,心里又忍不住想俞盼这会儿回笼觉睡醒了没?天气冷,看书的时候有没有好好把厚衣服穿上?
-
沈砚舟去江市的头一周,俞盼白天的生活和平时差不多。每天练练字,帮老太太打扫一下楼道的卫生,整理整理小院里的杂物。
剩下的时间,就坐在屋里看书,看累了就抱着膝盖,盯着房间里那张空床发呆。
晚上也是早早睡了,只是半夜总会莫名醒过来好几次。每次他都下意识伸手往旁边摸,摸了个空才想起来沈砚舟走了。
他们来白溪镇,转眼也待了快两个月了,家里带过来的那几本书早看完了。
后来沈砚舟又给他买了三本新的,这几天没事做,俞盼一周就把剩下的两本也看完了。
把书放好,俞盼走到窗边。这两天天气挺好,没怎么下雨,又恰逢镇上集市。
俞盼坐在窗台边盯着底下的街道看了好一会儿,发了半晌的呆,才转头看挂在墙上的小钱袋。
自从给沈砚舟买了自行车,这小钱袋就彻底瘪下去了。
想到这儿,俞盼揣着他的小钱袋下了楼。
镇上集市很热闹,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小孩儿的哭闹声混在一起。
俞盼沿着街边慢慢地走,他主要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自己也能干的活计。
在溪山村,他会编竹篮、编大竹筐。因为用料实在,编得又紧又密,收山货的老板挺乐意买他编的东西,偶尔村里也会有人找他定做。
可这里是白溪镇,对他而言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他们村里山头多,除了果树林,竹子长得又快又多,大家需要了都是随便去砍的。
白溪镇不一样,俞盼见过有人专门卖竹子的。竹子能卖钱,这样一来,就别提随便进山砍竹子了。
但俞盼总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他们来这儿已经花了很多钱了,沈砚舟平时不说,可他明显能感觉到,沈砚舟在这里的工作,比在溪山村时要累得多。
在溪山村时,沈砚舟下工后是能陪他玩好一会儿的,看书也好,和他说话也好,总是有时间的。
现在呢,下了工回家,洗完澡躺床上,没翻两页书就累得睡着了。
俞盼一边漫无目的地想着,一边往前走。突然,他看见街边有个修鞋的小摊。
他蹲在旁边,看着修鞋的老师傅用锥子在磨薄的鞋底上扎孔,手腕一转,麻线就穿了进去,动作又快又稳。
……想起来自己连针都还穿不利索。俞盼默默地站起身,继续往前走。
绕了一大圈,不知不觉,他又回到了楼下的那间书铺。
书铺装修得很好看,有一扇几乎有半面墙那么高的大玻璃窗,里面陈列着八个大书架,边上还摆着一排供人阅读的座椅。暖黄色的灯光打在桌面上,看起来很温暖。
可能也正是因为装修得太好了,平时进去看书的人反而很少。
人们下意识觉得,装修好的地方,东西肯定贵。
事实上也确实不便宜。
刚搬进来时,俞盼对楼下的书铺充满了期待,后来沈砚舟带他进去看过一次,他那点期待就没了。
是真的贵,里边最便宜的书都要两块钱。
俞盼站在玻璃窗外,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书铺里很安静,只有柜台上的挂钟滴答作响。他从来没有自己进来过,以前都是沈砚舟带着。
老板是个戴眼镜的老爷爷,正趴在柜台上写东西,笔尖划过稿纸,发出沙沙的声响。
俞盼没敢打扰,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架前,看着面前一排排排列整齐的书籍。
“想看哪本,就拿下来看。”老爷爷忽然抬起头,冲他和蔼地笑了笑,“边上的座位可以坐。”
俞盼有些忐忑,从兜里掏出随身带的小本子,飞快地写下一行字,递过去:“我不买书,也能坐吗?”
“坐呗,”老爷爷推了推眼镜,笑得眼睛眯起来,“我也没一定让你买啊。”说完,他又低下头继续写东西了。
俞盼感激地朝他鞠了一躬,然后小心地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不算很厚的《地区风物杂谈》,在边上的座椅坐下,安安静静地翻看起来。
看了一半,俞盼突然想起来,没跟老太太说自己出来了!再一看墙上的钟,指针恰好指向六点整。
过一会儿就能吃晚饭了。沈砚舟走的这几天,老太太怕他孤单,吃饭时总会拉着他说话,还会上楼喊他吃饭。
俞经历过一次后,觉得很不好意思,之后都是提前下去等着,吃完饭也会抢着帮忙洗碗、擦桌子。
他赶紧把书合上,放回原来的位置,走到柜台前想跟老爷爷道别。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柜台上摆着的几张稿纸吸引,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老爷爷此时正在一个牛皮纸信封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地址。
俞盼知道这是什么,他在书上见过,有些作者会在出版题记里,写到自己投稿的经历。
但投稿具体是怎样一个流程,俞盼并不清楚。他在原地踌躇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在本子上写下了自己最在意的问题:“写这个……可以挣钱吗?”
老爷爷放下笔,推了推眼镜,认真地看着他写的字:“能啊。写好了,寄给杂志社或者报社,人家要是觉得好,用了你的稿子,就会给你寄稿费过来。”
“我也可以写吗?”俞盼写下这句话。
哑巴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老爷爷笑了,“谁都能写。你看,我一个老头子都在写呢。”
他指了指稿纸,“我写的都是咱们镇上的事儿,谁家的猫丢了又找回来了,街上发生了什么有意思的新闻,这些都能写。”
俞盼看着面前写满字的稿纸,心忽然怦怦地跳得快了起来。
他想起了沈叔把他从草棚里抱出来时脸上的笑,沈婶做的红烧肉的香味儿,想起了沈砚舟从小到大对他的好……
这些画面在他心里翻涌着,像是有好多好多话,憋着想说,却一直找不到出口。
“不过啊,写作这事儿,也不全是为了挣钱。”老爷爷忽然叹了口气。
“人这一辈子,会遇到很多事儿,很多人。日子久了,可能也就慢慢忘了。写下来呢,就像是它们都封存起来,什么时候打开看看,又好像重新经历一遍。”
说完,他指着窗外。俞盼顺着他的动作看去,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小雨。
“你看这雨,今天下了,明天可能就停了,但你写下来‘今天有雨,我在在书铺里看书,里边有个戴眼镜的老头。’以后哪天你再看到这句话,不就知道今天自己做了什么、遇见了谁吗?多好。”
俞盼有点懵懂地点了点头,但心跳得越来越快,手心都有些发热。
他也想。
他也想把日子一点一点记录下来,想把沈叔沈婶的样子写下来,想把沈砚舟对他的所有好,也都写下来。
“我想试试。”俞盼在本子上写下这句话,字写得很用力。
老爷爷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把一沓稿纸、一个信封和一张小小的10分面值邮票,一起往他面前推了推,又从笔筒里抽出一支半旧的签字笔:“喏,拿去写。写好了,咱们可以一起寄给杂志社试试。”
俞盼接过纸和笔,手都在发颤。
临出门前,他突然想起什么,掏出那个蓝色小钱袋。打开一看,却发现里面多了三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五元钱。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沈砚舟塞的。
俞盼心里一暖,又有点酸。他拿出五毛钱,固执地递给老爷爷。
读书的东西都很贵,他不能白拿。
匆匆回去跟老太太吃了饭,俞盼拧干抹布就要回家,就急着要上楼。
老太太看出他那副坐不住的样子,拉住他问:“小盼,这是有啥急事啊?跟奶奶说说。”
俞盼犹豫了一下,把自己想写故事的事儿写给她看。
老太太眯着眼看完,乐呵得不行,连连拍着他的背,朝他竖起大拇指:“好事儿!大好事儿!咱们小盼有志气!”
俞盼被夸得不好意思,耳朵尖都红了,赶紧鞠了个躬,噔噔噔跑上了楼。
雨还在下,俞盼开了电灯,坐在书桌前,看着空白的稿纸。
他要好好写,等沈砚舟回来,就把自己写好的故事第一个给他看。
说不定……他也能靠自己,挣一点点钱呢。
只是写什么呢……
俞盼静静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拿起那支半旧的签字笔,拧开笔帽,在稿纸的第一行,工整地写下两个字——
俞盼。
俞,是他在那棵老榆树下遇见的沈叔。
盼,是沈砚舟给他取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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