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时节

作者:十三是左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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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霁初晴



      常氏的病势如同连绵的冬雪,在太医院倾力救治下,终于缓缓稳住。虽依旧虚弱得下不了榻,神智却渐渐清明,不再整日惊惧呓语。那个早产的小皇子也奇迹般地熬过了最危险的时日,在乳母和太医的精心照料下,日渐红润强壮。

      东宫紧绷的气氛,随着这对母子的转危为安,悄然松弛了几分。

      禁足令并未明旨解除,但西苑门前的守卫不知何时撤去了大半,只余两个老卒例行公事地守着。送来的份例恢复了从前的标准,甚至偶尔还有些不易得的时新瓜果。

      我依旧很少出院门,每日里不过是看书、临帖、对着窗外的梅树描花样。别冬变着法子想让我开心,今日折一枝红梅插瓶,明日又不知从哪儿寻来些民间的话本子。

      “娘娘,您瞧这梅花,今年开得格外好呢。”她将一瓶姿态嶙峋的红梅摆在案头,清冷的香气悄然弥漫开来。

      我放下笔,看着那灼灼的色彩,心底的冰封似乎被这生机撬开了一丝缝隙。

      午后,阳光难得穿透连日的阴云,洒在未化的积雪上,折射出细碎的金光。瑶华殿来了人,是太子妃身边的大宫女,笑吟吟地行礼:“姜良娣,今日天气好,娘娘说请您过去一同赏梅,她宫里那几株老梅正当时呢。”

      我略一迟疑,终究点了点头。

      瑶光殿的暖阁里,地龙烧得暖融融的。妲嫣披着厚厚的银狐裘,靠在窗边的软榻上,脸色虽仍苍白,精神却好了许多。见我来,她眉眼弯起,招手让我坐到她身边。

      “整日闷在屋里,没病也要闷出病来。”她让宫人端来新炖的燕窝,推到我面前,“尝尝,用梅花蕊上的雪水炖的,清得很。”

      窗外几株老梅虬枝盘错,开得如火如荼,几乎要探进窗来。阳光透过花枝,在榻上投下疏影横斜。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多是她在说,我在听。说儿时在家乡看过的梅海,说母亲做的梅花糕,说那些与宫廷无关的、遥远而温暖的记忆。

      她很少提太子,也很少提病痛。只是看着梅花,眼神宁静而悠远。

      “人呐,就像这梅花,”她轻轻咳嗽两声,微笑道,“冻不死,压不垮,熬过去了,总能等到开花的时候。”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鼻尖萦绕着清甜的梅香和苦涩的药味,交织成一种奇异而安宁的气息。

      直到日头西斜,我才告辞出来。妲嫣让宫人剪了一大枝梅花让我带回西苑。

      抱着那沉甸甸的花枝走在宫道上,夕阳将雪地染成暖金色,身上的寒意似乎也被驱散了许多。

      平静的日子像溪水般缓缓流淌。太子妃的精神时好时坏,但只要能起身,便常召我过去相伴。有时是一同做针线,有时只是对坐品茗,偶尔,她甚至会强撑着教我调一味安神香。

      “这宫里人心复杂,香料更是容易被人动手脚,”她握着我的手,将不同的香粉仔细称量、混合,声音低而清晰,“自己会的,才是最稳妥的。”

      她的手指冰凉,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我学得认真,那些枯燥的香方仿佛也成了抵御未知风雨的盾牌。

      楚穗偶尔会来瑶光殿,总是在午后。有时我们正说着话,外头便传来请安声。

      他进来,先是仔细询问妲嫣的病情饮食,目光才会落在我身上,问一句“可还习惯”、“缺什么短什么”。语气是惯常的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

      我垂眸答“一切都好,谢殿下关怀”。

      他便会点点头,不再多言。有时会坐下来,喝一盏太子妃推过去的茶,听我们聊几句无关痛痒的花草诗词。他话很少,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听着,目光偶尔掠过窗外的梅枝,或者我刚刚调好的、还未点燃的香粉。

      有一次,我正试着辨认一味香料,他却忽然开口:“那是甘松,量多了易涩,配些荔枝壳能中和。”

      我讶异抬头,正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他很快移开视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我的错觉。

      太子妃轻轻咳嗽一声,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还有一次,我离开瑶华殿时,发现廊下放着一小篼新劈好的银丝炭,品质极佳,绝非我份例所有。别冬低声道:“方才殿下身边的小太监悄悄送来的,说……说看娘娘常用小炉焙香,这种炭火气小,更合用。”

      我看着那篼炭,沉默良久。

      他总是在这种细微处,流露出一点近乎笨拙的关怀。像是在弥补,又像是在徒劳地维系着什么。

      年关时落下的课业,我也重新拾起。一日正在临摹《梅花帖》,别冬捧着一个长长的锦盒进来。

      “娘娘,内务府送来的,说是年前吩咐给各宫娘娘制的新笔,今日才得。”

      打开锦盒,是几支品相极佳的紫毫笔。最下面一支,却有些不同——笔管是温润的白玉,雕着疏落的梅花,竟与我当初扔掉的那支簪子有几分神似。笔锋紫黑透亮,是罕见的极品“断金”。

      锦盒内层,放着一小张素笺,没有任何落款,只写着一句诗:

      “岁岁平安”

      字迹挺拔冷峻,是楚穗的亲笔。

      我拿着那支笔,指尖能感受到玉质的温凉。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暖,还是更深的涩然。

      “穗穗平安”

      他记得我扔了簪子。他也记得我说过喜欢梅花。

      可他给的,永远只是一支更好、更贵的“笔”。

      天气一日日暖起来,枝头的积雪化尽,露出底下挣扎的嫩芽。宫墙下的迎春悄悄绽出星星点点的黄色。

      妲嫣的身子竟也似这天气一般,有了起色。咳嗽渐稀,脸上也终于见了些血色。她甚至能由宫人扶着,到瑶华殿的小花园里略走几步。

      这一日阳光极好,无风。她兴致颇高,命人在亭子里摆了茶点,拉着我一同赏初开的迎春。

      “瞧这颜色,看着就让人心里亮堂。”她指着那丛耀眼的黄色,笑意真切。

      别冬和妲嫣的掌事宫女在稍远些的地方说着悄悄话,时不时传来低低的笑声。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多半是她说,我听。说这迎春过后该是杏花,又说御花园角落里有几株碧桃,开花时如烟似霞。

      正说着,一只淡黄色的蝴蝶竟蹁跹而来,绕着那丛迎春飞了两圈,最后颤巍巍地停在了我的袖口上,翅膀微微翕动。

      我们都愣住了。

      “呀!蝴蝶!”妲嫣惊喜地低呼,随即又掩嘴笑道,“看来不仅是梅花,连蝴蝶都格外偏爱阿缘你呢。”

      我看着袖口上那一点脆弱的生命,想起去年冬日那只不合时宜的蝴蝶,心中微微一动。

      “许是睡迷糊了,闻错了花香。”我轻声道,怕惊扰了它。

      “我看是春信到了。”妲嫣目光温柔地看着那蝴蝶,“熬过了寒冬,总能等来花开蝶舞的日子。”

      那蝴蝶停了一会儿,又振翅飞起,消失在暖融融的阳光里。

      亭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煮茶的咕嘟声和远处隐约的鸟鸣。

      妲嫣捧着暖手的茶盏,忽然轻声问:“阿缘,若有机会离开这东宫,你想去做些什么?”

      我怔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她也不等我回答,自顾自说下去,眼神望着远处虚空:“我想开一间小小的绣坊,就卖我自己绣的帕子、香囊。再种一架紫藤,花开的时候,就在下面喝茶、打盹……”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憧憬和淡淡怅惘。

      “娘娘……”我心中微酸。

      她收回目光,朝我笑笑,带着一丝自嘲:“瞧我,又说胡话了。入了这地方,哪还有出去的指望。”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

      “所以阿缘,能在里头偷得几分自在,便多偷几分。莫要……辜负了这春光。”

      回到西苑,别冬还在为那只蝴蝶兴奋不已:“娘娘,这可是吉兆呢!连蝴蝶都来贺春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走到书案前,铺开纸,研墨。

      然后,拿起那支白玉梅花笔。

      笔锋饱满,落纸润泽流畅。我临着帖,写着那些吟咏梅花的诗句,心中却想着那只颤巍巍的蝴蝶,想着妲嫣那句“莫要辜负了这春光”。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搁下笔。

      窗外,夕阳正好,给院中那棵老梅树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冰雪消融,枝头虽已无花,嫩叶却已悄然萌发。

      冬天,似乎真的快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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