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天黑请勿燥

　　夜里的后山远比白日阴森可怖。

　　夜色寂静，没有晚间归鸟，也听不见鸣鸣蝉声。暗淡的月光被交错的枝叶割裂成无数细小的碎片，零零散散透过林间罅隙投射在了山野小路，白日里苍郁美丽的树木花草在夜间有晚风经过时便是疯狂摇晃起了身躯和枝干，形态各异，或婀娜或粗拙，影影绰绰间仿佛化身成某些张牙舞爪的狰狞鬼影，正一动不动地贪婪注视着眼前那两个显然是误闯此处的无知人类。

　　随着来人位置的快速移动，斑驳光影照在他们脸上的忽明忽暗，朦胧中映露出两人惨白的面容。只见前头的女人形容憔悴，一手紧紧攥着身后男孩冰凉的小手，仓皇逃跑的同时不忘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看起来生怕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上似的。

　　“小虎子，再跑快点，不可以停下！”

　　察觉到男孩渐渐的力不从心，她脸上慌张更甚，手中的力道不禁加重了几分。

　　蔚鸠吃痛，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手从女人手里扯回，只得郁闷地任由身体被拉着跑。

　　没办法，虽然她是梦境的主人，但现在的她只是作为一个“附身”在男孩躯体里的看客，除了拥有自主意识，可以用第一视角重新体会一遍躯体主人所经历过的事情外，其他什么事都做不了。

　　毕竟这只是某只小鬼的记忆幻境，她只是一个不幸的被强行拉进来“做客”的吃瓜群众。除非幻境主人放她走或者她主动破局，否则就只能被动等待幻境轮放结束。

　　说白了这种梦魇就是鬼设局，只不过这次的鬼只能设个小小梦魇罢了，稍微有点道行的都能破局，而蔚鸠恰好就是在守株待兔，只不过等来的这只兔子做法稍显无礼。

　　“阿……阿娘，为什么要跑？阿耶……阿耶明明在……在喊我们回去呀？”

　　蔚鸠听见自己的嘴巴不受控制地说出断断续续不成调的话。这是这具躯体的主人在说话——或许应该叫他小虎子。

　　他不明白，阿耶明明就在身后，阿娘为什么却一看到他就要拉着自己跑，而且看起来很害怕的样子。

　　就像他不明白，阿娘明明看起来很在意阿兄，为什么看到阿耶回家后，阿娘却是脸色大变，收拾好行李就要带自己回外祖家，却唯独不带阿兄。

　　但不论是之前还是现在，他的疑惑都无法得到女人解答。她只是气喘吁吁地拉着他往前跑，而后慌不择路拉着他躲进一个小矮丛里，企图找到一个能够甩掉身后东西的藏身处。女人将手竖在嘴上示意小虎子噤声，边警惕地透过丛隙观望外面。蔚鸠躲在她身侧，正好借机观察了下她的侧脸，发现她的五官完好无损，看来在这之前是没有被刻上字的。

　　思忖间忽然感觉身后袭来一股寒意，这具身体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被迫松开跟女人牵着的手，天旋地转间整个人便无法动弹。那股阴冷的腥臭气息裹挟着将小虎子凌空扼住，那浓郁的血腥味熏得他几欲作呕。

　　小虎子忍不住想要干呕出声，但此刻的他已然无法发出除了呜咽以外的其他声音，因为他此时整个人是悬空着地面的，喉咙被那怪物紧紧钳制住而无法呼吸，胸腔里的空气也在随着他的挣扎而快速流失，随之而来的便是阵阵耳鸣。

　　“老三……老三我求你了，你放过小虎子吧！他可是你儿子啊！”

　　在那股窒息感几乎达到某个顶峰的那一刻，小虎子突然就能听见他的阿娘在地面苦苦哀求的声音，以及跟前那只桎梏着自己的怪物在粗粗喘息，甚至隐约能听见林间虫鸣，树叶沙沙作响。

　　“……”

　　似乎是女人的话起了作用，眼前的怪物也发现小虎子的呼吸已经渐趋虚弱，钳着他脖颈的大掌终于松开了些，小虎子才得以有片刻喘息。阿娘那句话正好顺着风声传入耳朵——

　　什么？它……它是阿耶？

　　小虎子根本不能想象，眼前这个一身血污狰狞着一张鬼脸的怪物居然会是自己的阿耶。印象里的阿耶虽然对他们不算很好，但也从未表露出如此可怕的一面过。他看了看怪物被月光投射到林间的影子，赫然是一个巨大而扭曲的黄鼠狼轮廓。

　　如果他没眼花的话。

　　“呵……他……究竟是谁的野种？”

　　怪物嘶哑着嗓子嘲讽问道，这个“他”指的是谁在场的人心知肚明。

　　女人见小虎子的脸色因为失血而变得铁青，心疼得忍不住抽噎，半晌才回道：“自然是你的亲骨肉……”

　　但似乎是这半晌的停顿，加深了“刘老三”的怀疑，他更确信了某个想法。

　　他扯了扯嘴角，蓦地将小虎子丢向一旁，没有血色的惨白面容在婆娑树影的映衬下愈发显得晦暗不明，猩红的瞳孔深处终于释放出嗜血的信号。他的五官在骤然变成一团黑雾后又快速变动，一会是刘老三的脸一会又变成一只黄鼠狼的脸，身形也随之拉长变化，逐渐朝着影子轮廓靠拢，在人形和黄鼠狼形态之间来回切换。

　　“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女妇……既为人妇且为人母……却与外男私通……不守妇道……又谋害亲夫……当罚以刺丑面示之……人人得而诛之……”

　　“刘老三”说着，一手指着女人另一手虚空比划着，嘴角因兴奋甚至咧到了耳朵旁，露出锋利的牙齿。他的嗓音也随之变得尖锐又刺耳，嘴里吐露着仿若审判的字眼。

　　“怎么会……真的是胡大仙？啊！大仙……大仙您行行好，饶了草妇吧！草妇再也不敢了！啊啊啊大仙！”

　　小虎子阿娘原本是瑟缩着身子双手合十跪在地上做虔诚祈祷状的，突然双手就像不受控制般朝自己脸上划去，看似毫无章法最后放下手时满脸狰狞可怖的抓痕，可那几个血淋淋的大字却是清晰可见。

　　——我是荡.妇。

　　她眼神空洞，在“刘老三”放下手的瞬间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重重倒在地上，不知是巧合还是怎的，无神的双眼正好望着小虎子的方向，里头充斥着浓浓的恐惧、后悔与担忧。

　　在她生命的最后，除了对死亡的畏惧，唯剩下对自己孩子安危的无尽忧愁。

　　但她已经无能为力。

　　小虎子呆呆地看着倒在血泊中看着自己的阿娘，本就转得不快的大脑此刻更是几乎罢工。几乎是同时，甚至来不及等到蔚鸠脱口而出的一句小心身后，他就已经被“刘老三”毫不留情地踹下了山坡。

　　直至整个人发出重重落地的声音，后脑勺那股剧烈的刺痛也逐渐麻木，鲜血早已迫不及待从破口处流出，在感受着身体的温度渐渐失去的同时，许久地，滚烫的眼泪才后知后觉从眼眶里失控溢出，顺着脸颊滴到结实的泥土里。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别说才八岁的小虎子，就连蔚鸠都难免要缓一缓。

　　虽说作为旁观者，对于这几人之间的是非对错她尚不知全貌无权作评，但就她从小到大所接受的教育观念来看，这种肆意剥夺她人生命的行为她不敢苟同。

　　刚才她在发现“刘老三”的杀人意图时第一想法就是上前阻止，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这只不过是个虚无的幻境，眼前看到的一切早已发生在她们所不知道的某个过去。而过去注定无法改变，就像未来注定无法预见。

　　虽然早已想通，但在感受到脸上那股潺潺热意时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为……什么？’

　　画面一转，眼前“刘老三”和尸体都已消失不见，视线重新恢复一片黑暗，在意识即将消散的最后，恍惚间，蔚鸠听见了孩童懵懂的不甘。

　　‘我想知道，为什么阿耶要杀阿娘？为什么杀了我？难道阿耶讨厌阿娘，讨厌我吗？’

　　眼前隐约出现了一个透明的身影，男孩头部的鲜血正往下汩汩流淌全身，沾满衣裳却在到达地面的同时消失不见。

　　他嘴唇翕动无声喃语，不知是在问谁。

　　蔚鸠垂眸看着自己被紧紧扯住的衣角，往回扯了扯没扯动，双方无声对峙着，最终还是她败下阵来。

　　“好吧好吧，就当是日行一善。”

　　她嘟囔着，抬手抚了抚腕间的红玉蔷薇，一支散发着温柔红光的毛笔便虚空出现在她掌心。笔杆由血玉所制，入手温润微凉，笔身雕琢有七朵缠藤的蔷薇直通笔尾，笔尖则呈白墨渐变，可书两色。写出红色是为封印，用作立契则呈黑色，亦即是所谓的红封黑契。

　　这支笔听说大有来头，是除灵界的名器——判官笔，也是她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契任本命。

　　除灵师接受鬼怪委托时需有契书为证以约束双方，契书一旦立下除非双方同意解除否则均不可反悔，违者自动受到契书反噬。而契书成立的方式自然由受委托的除灵师一方决定，比如蔚鸠立契的方式是笔落契成，她哥哥则是赠纸成契。

　　她拿着判官笔指着小虎子的鬼魂虚空一点，笔尖顿时浮现出一个巨大的“契”字，她又向小虎子询问了一遍是否向她发出委托，在得到确定的答案后再次用笔尖点了点那个黑色的“契”字。

　　而就在笔尖触碰到的瞬间，黑字便如同水面波纹般泛起阵阵涟漪，遂散成无数细小的墨色光点。光点化为白墨两束，墨色光束径自缠在小虎子鬼魂将其缚住，另一束则是在褪变为银色光束后自动缠绕在蔚鸠手腕上，表面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银色手镯。

　　这是契书对双方的约束。

　　“我接受此者委托。作为交换，此者所付酬劳为——此者所有魂力。”

　　契约成立那一刻，蔚鸠隐约感觉到了此前一直束缚着自己的来自这个世界意志对她这个外来者的某种限制，终于有了松动的痕迹。虽然不是很明显，但她确实感受到了，她猜这是因为她在这个世界开始产生了因果，她正在融入和同化这里，世界意志便开始认同她的身份了。

　　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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