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壁画的人

　　高一的第一次月考，郑森不负众望考了年级第一，被年级主任抓去国旗下演讲。
　　升旗那天，主席台下的学生议论纷纷，人人都在讨论这个连跳两级又休学回来的同龄人。
　　有人说他是因为生病休学两年；有人说他是保留学籍参加两年竞赛，没拿上奖又回来了；有人说他当了未婚爸爸，消失两年去照顾孩子；还有人说他被抓去东南亚地下钱庄，专门坐在赌王身边算他每把的赔率。
　　林迪娜站在人群里偷听得津津有味，又听见斜后方一个男生道：“操，他们还不如说你被外星人抓走人体改造。”她回头，看到那男生旁边正站着郑森，他正抱着胳膊面无表情站在人群里。
　　高一开学后，林迪娜没有被分去尖子班，而是以优等生身份去了比尖子班差一点的班。
　　操场开学典礼结束那天，郑森从他的新同学堆里钻出来，伸长脖子去找林迪娜在哪。等真的站在她面前，他反而不知道能说点什么，只是看着她，有些烦恼地抓了几把头发，说他知道是那个财政局局长家的儿子顶了她的名额，这傻逼带着那点分数，舔个脸站在那，还好意思跟其他人吹牛逼。
　　她说没关系，谢谢你。
　　你不在意？他脸上露出猝不及防的表情，又不自然地说，那以后有事情记得找我。
　　主席台上的教导主任大声叫到郑森名字，他才从旁边的另一个班级队伍里，不紧不慢地穿过人群，两侧的男生女生微微让开身子，辟出一条窄道，方便他走到队伍最前端去。
　　摩西分开红海，差不多也是这样了吧。林迪娜看着挤压过来的人群，心想。
　　站在主席台上以后，郑森不咸不淡地说了些场面话，底下全校学生稀稀拉拉地鼓掌。有人小声议论他的成绩，有人说好像在哪见过他，在她左手边的女生有些激动地小声和她说，好帅啊。林迪娜看着主席台上的人，心里只是隐隐觉得，日后应该多少有点麻烦了。

　　高一晚上七点半放学，林迪娜走到校门的时候正巧碰上季霖翘晚自习。她已经见怪不怪，叫住一路小跑的季霖，问他晚饭吃什么。
　　“吃米线。”季霖回头停下来，慢下步子走在她旁边，边走边和她闲聊。
　　“今天我看郑森上主席台发言，真是好久没见过，像时间倒流一样。”
　　“他以前也上去过吗？”
　　“当然，不过只是偶尔。”季霖偏过身，低头看她，“剩下的时间都是我在上面。”
　　“我不信。”
　　“好吧，我是主持人，高一高二两年升旗仪式都得我主持，我每周都在上面。”
　　“所以那些信里写‘每周都想看到你’，是这个意思？”林迪娜想想后说。
　　“真聪明，自从上了高一，果然又变聪明不少。”
　　季霖一边笑一边把校服系在腰上，顺手捞过林迪娜的书包，说来都来了不许回家，陪他吃完晚饭再走。保安大爷站在门岗，见人群中冒出个没背书包的人，本想呵斥住，但再仔细看又是个熟面孔，这熟面孔又双手合十，就睁一只眼闭一眼，装作没看见了。
　　出了校门，迎面就是一条尚算宽阔的林荫道。正值放学时间，私家车、自行车和电动车挤挤挨挨地塞满了小路口，只有耐着性子穿过人群，才能看见这林荫道真正的模样。
　　校门两侧分别是文具店和打印店，刚放学的时候人群络绎不绝。再走几步是家精品店，已经有女生在里面挑水杯和小镜子，店门微微打开，溢出一股馨香到令人头晕的香气。
　　马路对面是连排的小店，据说是被一个大老板分时段租给了不同的小老板。白天上学经过时卖杭州小笼包，土家酱香饼和豆腐脑，中午休息时卖炒春饼，重庆小面和沙县小吃，晚上放学后卖炒菜和烧烤。营业范围涵盖大半张中国地图，大老板二老板三老板轮番上班，从未有学生见卷闸门被拉下来过。
　　再多走两步就能见到一条隐秘的小巷子，小巷子里藏着几家小吃店和新开张的奶茶面包店，下课以后学生最多。季霖拉住林迪娜的袖子在人群里穿行，走到最内侧的砂锅米线店停下来。
　　店里除了学生外还有刚下班的蓝白领，有人着急，便端着碗靠在卷闸门上吃。人群进进出出间免不了被撒出的汤水烫到，骂骂咧咧的声音不绝于耳。
　　季霖看着小店内摩肩接踵的人长长出了口气，又转身推着她进到另一边的面包店里，“你先挑，挑完在这等我。”等他再次出现，手里已经拎着几个塑料盒，身上还甩了一串辣油。
　　“人太多了，我就打包带走了。”季霖耸耸肩，“挑好没有，我去结账。”
　　林迪娜递给他手里的盘子，伸手揪住袖口位置给他看。“你卫衣这里脏了。”
　　季霖低头叹气，“我看到了。本来是帮别人加辣油，结果被撞了一下，溅到袖子上。”
　　“好麻烦，早知道就不帮忙了。”
　　“帮谁的忙啊？”林迪娜顺嘴一问。
　　‘阿D和邹帆想吃米线，我又不想听英语卷纸，就自告奋勇跑出来咯。”
　　“你这个都叫做现世报的。”林迪娜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抱着他的校服。
　　“我明明是日行一善好吧，辣椒油也在我日行一善的范畴里。”
　　“嗯——”林迪娜把声音拉得很长，“翘了课又日行一善，当作你今天什么也没有做。”
　　“怎么叫什么也没做，”季霖掏出钱包结账，“请你吃面包，我都日行三善了，真正的季大善人。”
　　结账的女生听过后捂着嘴笑，看见季霖抬头结账又眼睛晶晶亮。
　　“你是不是也觉得她欺人太甚？”季霖接过零钱笑着说。
　　结账的女生只是摇头，脸颊泛红，又接过后面顾客推来的碟子。
　　推开店门，他们没走两步就看见叼了支冰棍的郑森。
　　他应该是刚从小卖部里出来，手里还攥着刚找回的零钱。
　　“你丫都高三了还翘课？”郑森张开嘴说话，冰棍险些掉到地上，被林迪娜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递回给他。
　　“我翘课又不耽误学习。”季霖说，“之前我们还提到你了，这会问问你本人，最近怎么样？”
　　“就那样呗，把以前学过的又学了一遍。”郑森接回棒冰，表情有些不自在，又伸手递给她另一半，林迪娜顺理成章地接下来。
　　“那挺好。你的腿怎么样，还能打球吗？”
　　“可以，等你有时间吧。”
　　两个人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林迪娜跟在他们旁边咬着冰棒，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等走到路口，季霖举起手腕看了眼手表，还给林迪娜书包就进了校门，留他们两个人面面相觑。
　　“你这次月考怎么样？”郑森选了个招人烦的话题。
　　“就那样。”林迪娜慢吞吞说，“肯定比不上你的。”
　　郑森被她说得忽然梗住，但再没有再补充些别的，只是接连踢开脚下的几颗烟头。身边有骑自行车的人经过，嘻嘻哈哈的声音听得他心烦意乱。
　　他们并排经过一个垃圾桶，林迪娜向他伸手，他满脸疑惑不得要领。“吃完的垃圾给我啊，要不然一会忘掉了。”他又不自在地哦了一声，递给她空着的冰棒塑料包装。林迪娜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包餐巾纸，说要他擦手，要不然一会糖水黏得哪里都是。郑森埋着头只是照做。
　　“你怎么回家？”林迪娜问他。
　　“我坐36路，两站就到了。”
　　“市体育馆站吗，那边有一个小区叫绿地华城。”
　　郑森看着她本要开口，又听她继续说，“我初中坐了三年36路，路上的每个站都记在我脑子里。”
　　“那你记忆力很好，像政治历史这种课应该考得很高吧。”
　　林迪娜摇头，“没有，我政治经常不及格，我不喜欢学政治。”
　　“我也不喜欢学政治。”郑森立马接上说，“我这次也是政治考得最低。”
　　“喔。”林迪娜应下后便再没说话，两个人沉默地并排站在公交车站。周围零零散散有同样校服的学生经过，看见郑森以后像是认识，问他怎么还没走，不会是要去偷偷开小灶吧。郑森双手插兜，半戏谑半认真地说，考过你们还用得着开小灶？
　　带头的男生随意打了个哈哈，就勾肩搭背地走了。
　　“你有点刻薄了。”见人群走远，林迪娜说，“他们就是随便开个玩笑。”
　　“你可以听出来啊？”郑森下意识语气夸张地问她。
　　“我为什么听不出来？”林迪娜面露疑惑。
　　“啊？哈，没，没什么。”郑森回答得手忙脚乱，“我不喜欢那几个人。刚刚说话那个男的，第一次月考偷偷带手机，被我看见和老师说了，。”
　　“你做的没错。”
　　郑森听过后笑了，问她：“你不会觉得我这个人小肚鸡肠又婆婆妈妈的吗？”
　　“是有点。”
　　郑森有些哭笑不得，又听她继续说：“但是你做的没错啊，对大家都公平。”
　　“你可真是个怪人。”郑森脱口而出。
　　“对啊，很多人都这么说我，我也觉得自己很怪。”林迪娜说，“我有时候理解不了大家，大家可能也理解不了我。”
　　“你不好奇季霖为什么问我腿好没好？”
　　林迪娜奇怪地看他一眼，“这个是你的私事，你不愿意说，我为什么要主动问。”
　　公交车从快车道上变道，驶向公交车专用停车位。车门在他们面前打开，郑森推着她的书包，让她先上车。
　　现在已经过了放学的高峰时间，车厢里算不上拥挤，只有零星几个人站着扶住把手，剩下的座位都是老弱病残孕爱心专座。
　　郑森让她找个地方先坐下，林迪娜摇头，坚持要站着，说一会有老弱病残孕上车，她起身让座位会很尴尬，说完以后就拽着把杆盯着窗外。
　　郑森也歪过头看向她。本想等她再说些什么，但见她眼神放空，满脸一幅出神的样子，便也盯着她开始神游天外。他看着林迪娜头顶刚及自己肩膀，耳边有两缕没被扎进马尾的头发，被空调扇吹得上上下下，之后被她捋到耳后，他眯着眼睛仔细看，便能发现耳骨和耳垂上几个小小的耳洞。
　　市体育馆站很快到了，郑森被林迪娜提醒才回过神来。他心神不定地下了公交车，透着玻璃窗仍然能看见林迪娜。可她视线像是有穿透力，穿过玻璃，穿过他，穿过他身后的公交站牌，看向哪个根本不存在的地方。
　　他有些泄气。
　　但自此以后，郑森仍默认自己算是和林迪娜熟悉了。虽然开学前和季霖吃的那顿烧烤让他心里总是不太对劲，但林迪娜是他的同学，放学还同路，所谓交往较密也算是正常。
　　他有时候会跑去她的教室问她借没带的课本。她的同班同学站在门口，无论男女，都会背过身神色暧昧地一遍遍叫她的名字。坐在林迪娜身边的女生听到后也松开缠住她的手，不情不愿地说让她去见别的野男人。但在看清郑森的脸以后又噤了声，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
　　虽然有些尴尬，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享受这样的氛围。这种氛围可能是出于一种特殊性，一种与众不同？他不太愿意仔细追究或是想明白。但看见林迪娜若无其事地递给他书，偶尔催他赶紧回去，不然耽误上课，他又瞬间没了享受的兴趣。
　　放学后如果碰巧遇到林迪娜，郑森会和她一起坐36路回家。这里的碰巧遇到他确实问心无愧。每次站在公交车站，看见林迪娜插着耳机走过来，或是换成自己走到公交车站，看见林迪娜已经在那里发呆的时候，他都忍不住心里有些高兴。
　　公交车上的时间只有两站，他们同行的时间十分短暂。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郑森和林迪娜只是聊聊考试，聊聊同学，或是聊聊老师。林迪娜会追番，有时和他提到，便会因为陷入他的知识盲区而两人一起沉默。他下意识总是懊恼，可心里记下名字以后又会很快忘掉——回家以后的空余时间宝贵，他大多放在了游戏上，忽然在大脑冒出的几个标题也被他抛在脑后。
　　来来回回几次，他便学会了绕开这类话题的方法。但不知道是他想多了还是事实如此，需要他发动技能的机会越来越少。听她不再会提起自己不了解的东西，郑森也忍不住松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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