啸卿

　　近几日羯仓都在隐隐担心主人，让封赫务必照看周全。他是不信的楚依雪那女人的，但主人因为她愉悦多了，进来明显鲜少发怒，他也轻松不少。封赫自是不用他人提醒，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作为主人的近身侍卫，隐秘地卑微地隐藏着自己的那份感情，他不敢奢望主人有所回应，只要看到他莞尔一笑，便是最大慰藉。
　　封赫日日跟在云啸卿身后，有不敢离得太近，怕惹了他烦闷。想来他封赫也是江湖里顶尖的高手，可他就是甘愿守护云啸卿。尽管，以云啸卿的武功，完全不需要任何人保护，但每每想到他每一个动作都伴着疼痛就非常不忍心。
　　羯苍和封赫算是冷云谷左右权使，云啸卿个性虽然乖张，但对下属确实不错，当年羯苍重伤，命悬一线，云啸卿在闭关期间，可他竟然冒着走火入魔的危险破关而出，将自己的内力渡给羯苍。云啸卿自幼是由冷云谷的狼群养大的，母狼于他，是母亲一样的存在。冷云谷谷主是命定的，及时云啸卿身体底子并不好，可是他继承了冷云谷可怕的力量，就注定要孤独、痛苦地活下去，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多少岁，因为他的模样几乎一直是这样倾国倾城。他是令人触目难忘的美人，他也是杀人不眨眼的魔，他有深不可测的武功，可他也忍受着着世间最极端的痛。
　　封赫和羯苍知道，主人近乎纵容地喜欢这个叫楚依雪的姑娘。他甚至已经一连十几天没有喝血了。封赫知道，云啸卿是担心依雪知道他需要每三天喝一次人血来缓解体内毒物带来的痛苦，他怕依雪知道后会害怕，会离开。所以最近主人宁可忍受夜夜极寒难以入眠的痛苦，也不喝血，要依雪陪伴在侧。
　　是夜，楚依雪在坐在院中，看着亭台水榭遥遥映着月光，不禁转头看向云啸卿，他的的睫毛在月光下呈一片温柔的阴影，他的眼睛温柔如同一泓秋水，是世间最好看的眼睛。他坐在轮椅中，发丝在夜风中微微翻飞，她一把抱住云啸卿，道：“阿尧，你的眼睛太好看了。”
　　“很多人说我眼睛好看。我不太懂，什么样的眼睛算好看呢。”
　　“勾魂摄魄的桃花眼，眼珠像是曜石和宝玉。可真是太美了。阿尧真是大美人。”
　　“依雪喜欢。那便好。这眼睛，是盲的，终究是好看的摆设。”
　　“即便是摆设，也是极美的，阿尧要好好爱护眼睛。”
　　云啸卿笑笑，乖巧答应：“好”
　　依雪拉住他的手，惊心发现，他的手冷得像是死人一般。然而前几日，还没有这样冰冷。可这冷云谷，处处花开，是最宜人的温度了，而云啸卿身下坐着貂皮，身上盖着雪豹的皮毛，他怎么会冷成这个样子。依雪问：“你是不是病了，怎么这样冷？”
　　月亮高悬，此时云啸卿体内的极寒已经像是要将他的血液也冻凝一般，还有几股极热的内力不断和寒气冲撞，此时如刀锯在他每一根骨头上切磨，他不动声色，任身旁的人儿揽住他的胳膊，他摸索着轻抚她的手背。
　　“无碍。”
　　楚依雪伤好得差不多了，又是习武之人，说着便想抱起云啸卿回房。云啸卿自是不肯，非要自己站起来走回去。
　　封赫见状，连忙上前，小心翼翼抱起主人，放在房中卧榻上。
　　封赫有些犹疑，低头道：“封赫斗胆，有话想和主人单独说。”
　　云啸卿正要说什么，只听依雪连连说：“好，好，我这就出去。”
　　依雪出去后，封赫扑通跪在地上，低头恳求云啸卿：“主人，你已经十几日没有……这样下去，你会越来越衰弱，身体怎么受得了。”
　　云啸卿一笑，仿佛是深深讥讽自己。
　　“有什么是我受不了的。”
　　眼见封赫眼眶泛红，他及其轻柔地帮云啸卿盖上罗衾。
　　“唉，趁依雪不在，拿来吧。”
　　封赫连忙吩咐，很快羯苍近来，端着一碗殷红的鲜血。
　　主人和依雪重逢那日在青楼，身体衰弱，需要提升元气，亲手杀了那两个承欢的妓女，喝了她们的血。只是当时帷帐挡着，被他们绑着的依雪没有看到罢了。
　　云啸卿饮尽那碗鲜血，他空茫的眼睛一凛，吩咐道：“明日你二人去查楚家大弟子楚天，另外，我和段飞鸿的账也要择日清一清了。”

　　纵使这冷云谷有着世间最美妙的景致，看久了，便也失了新鲜感，无论是荷花和腊梅一同盛放，还是悬瀑飞鸟幽林深潭都变得寻常起来。纵使横遭劫难，失去亲人，让楚依雪一夜长大，但说到底，她终究还是个生性爱玩的小姑娘。终日在这冷云谷中，不免觉得兴趣缺缺。
　　为了不是太无所事事，依雪除了每日练剑，陪着云啸卿之外，也不挺得给自己找点活计。她先是把云啸卿院中的桃树修剪了一番，后来又把兰花移植在进门处，又在谷中四处晃，说是要采些鲜花给云啸卿的轮椅做些装饰。之后又心血来潮在谷中盖亭子。
　　云啸卿自是任由她折腾胡闹，可也听得出，依雪在谷中已经待得无聊。他有些惶恐不安，生怕依雪会因为太无聊而离开，便近乎霸道得让手下搜罗人间奇珍异宝，只为了讨好依雪。
　　这日，依雪在亭子里把玩下人递上来的如同鹅卵大小的夜明珠。
　　云啸卿坐在轮椅上，用了心目，静静看她拿着价值连城的珠子赏玩。
　　“你可喜欢？”
　　“好看是好看，可这一颗珠子有什么意思呢”依雪知道手里的东西价值连城，可她是真的闷。
　　她转眼看向云啸卿，只见轮椅上的人急急解释：“依雪可是嫌少，不好玩？我命人再去找几颗来。”
　　依雪顿时无语。
　　这个人，有时如同一个孩子一般偏执。前几天他给她一把玉笛，一等一的羊脂白玉，细腻柔滑，莹润透亮，说是让她去玩。依雪说自己不会吹奏，他以为依雪看不上他送的东西，索性后来带她进了冷云谷密室，满目琳琅，尽是奇珍异宝和武功绝学书籍，他让她挑，觉得什么有趣挑什么。
　　“阿尧，你近来为何要给我这些，我并不喜欢这些东西啊”
　　云啸卿闻言，好看的眉头蹙起，有些慌乱，因为他讨好依雪的东西，她都觉得无聊，眼帘失落垂下，道：“依雪，我知你在这谷中烦闷。我又是个瞎眼的残废，让你日日陪伴我，确实太委屈你。你……可是想要离开？”
　　依雪望着身旁人冰凉哀伤的眸子，才了悟，原来阿尧是怕她因为无聊而离开，又不懂得如何逗她开心，才给她这个给她那个。
　　“阿尧，不许这样说自己。我不会离开阿尧。”
　　云啸卿不常出冷云谷，他早已习惯了做一个无悲无喜的“恶人”，但依雪自是不同。他唤了封赫过来，让封赫陪着依雪出谷去市集走走，解解闷子。
　　封赫当然不想陪着个黄毛丫头出谷，他更想伴在他左右，可主人既然这么说，他也无法违抗。
　　离冷云谷最近的镇子的西河镇，每到初一十五的市集热闹非凡。依雪在谷中住久了，再次走在人群中，听着吆喝声叫卖声，恍觉有些陌生。
　　她觉得出来也好，她想给阿尧买个称心的手炉，让他暖手。阿尧近来身体越发不好了，他身体冰冷，也很少再站起来，她甚至有时埋怨他：“为何你身体这么差，武功竟然这样好。就不能勤习武，让身体强壮一点吗？”
　　云啸卿莞尔，问：“你可是心疼我？”
　　依雪瞪他，那人倒是倚靠在卧榻上一脸单纯。她忽然心软，就嗯了一声。
　　云啸卿笑出声，轻轻调笑：“若是如此，我宁可身体再差些。”
　　依雪气他还有余力说笑，但也是注意到他一直冰凉得可怕的双手。这次在集市上，定是要为他寻个手炉，哪怕让他的手暖一些，便是好的。
　　封赫先前对于楚依雪是没有好感的，这女孩虽说样貌机灵可爱，但也无法的主人倾世容颜相比，武功也平平，性格也不温柔，有时莽撞得像个男孩。主人如此倾心于她，他诚然心里有些酸涩，毕竟这么多年，他极其因自己对主人的爱慕恨不得把他当做宝石般护着，而主人却视而不见。当年主人对那个人，也没有像现在对依雪这样好，他看得出，令江湖闻风丧胆的冷云谷谷主在这女孩面前，全然没有脾气，几乎如同孩童般是用尽办法讨她欢心。
　　依雪在集市上挑了几个精巧的手炉，想着云啸卿能握着暖手定是能舒服不少。封赫瞧着依雪认真为主人寻找趁手的手炉的样子，对着女孩也有了改观。转眼依雪又挑了一个狐皮的围脖，转头过来灿笑着问：“封赫，这个围脖也买给他可好？”
　　封赫看到女孩如盛放的桃花般朝他笑，他忽然希望，这个主人喜欢的女孩能一直陪着主人。那围脖是一般狐狸制成，冷云谷里就最底层武夫用的都比这好的多，封赫清咳一声：“别买了，这么粗陋的东西。”
　　依雪瞪他一眼，想想也是，阿尧所用之物，哪样不是精品中的精品。
　　西河镇当然要比寂静的冷云谷有趣。依雪觉得偶尔来玩倒也不错。依雪买了几个手炉，还给自己买了两个糖人，便随封赫回去了。
　　谷中。傍晚。
　　云啸卿正坐在轮椅上吹箫。箫声起，夕阳如血，暖黄的光线映在他的脸上，让他看上去并不似平日那般阴骛。他的轮廓被夕阳染成金色，绝美的容颜让他看起来不像是真实存在的人。
　　依雪回来的动静打断了悠远的箫声。
　　云啸卿一笑，听到依雪回来，他又成了阿尧。他运功，用心目看着依雪。女孩朝他跑来，手里只捏着两个糖人。
　　云啸卿冷下脸，质问封赫：“让你带依雪出去，就买了这两个劳什子回来？”说着就要杀了几个随他们出去的随从。
　　封赫准备垂头领罚的样子。
　　依雪连忙上前握住云啸卿的手，说：“阿尧，你怎么还是这样乱发脾气！”
　　云啸卿见依雪有了愠色，挥挥手让他们下去，免得碍眼。
　　“依雪，你莫生气。我是怕去了集市没有寻到你喜欢的东西，你会心生厌乏。纵然我是这冷云谷主，可是终究是个残废，而且我常年在谷中，外界有什么有趣有什么好玩我早已不知晓了。若非如此，我定是要亲自带你出去的。”
　　云啸卿说着便从轮椅上站起来，步伐有些不稳，带仍旧把依雪拥进怀里：“莫生我的气了，我答应你不随便杀人便是了。”
　　依雪抬头，见他空茫的美丽眼睛里都是哀伤，也心生爱怜，不忍说他什么。
　　“阿尧，你为何不常出谷去？你尝尝，我买的糖人。”
　　依雪说着就把糖人递到他嘴边。之间云啸卿脸色瞬间灰暗，眸子一敛，像是极力克制着什么，抬手将糖人打落在地上。
　　“我不吃。”
　　“不吃便不吃，你这又是作何！”依雪真的生气了。
　　云啸卿不做声，神情捉摸不定。
　　半晌。他摸索拿过依雪手里的另一个糖人，面无表情吮了一口，徐徐，怔忪笑了：“很甜”。
　　依雪见他如此，问：“你没有吃过糖人吗？”
　　眼前这个世人眼中的魔头睁着空茫的好看的眼睛，绝美的脸上神情深不可测。
　　顷刻之后，云啸卿嘴角自嘲上扬：“我自幼就在谷中，小时候没有能力开心目，就是一个普通的盲孩子。寻常孩童见过的东西我都没有见过，我甚至到了七八岁才学会说话。十岁左右第一次出了谷，我一路摸索着走在山谷外的世界。虽然摔倒了无数次，但我还是很高兴，能听到叫卖声、谈天声，还有马车经过的声音，这些对于我，都很新奇。我不知道自己的脸长得什么样子，遇上了几个人，说我生的太俊俏，便把我绑起来带给一个人。”
　　依雪听得心里发疼。她不敢想象一个双目失明的孩子，是怎样一路跌跌撞撞走到镇子上的。她扶着他，慢慢走回屋中，让他倚在榻子上。
　　她趴在云啸卿的胸膛上，闷闷问：“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被带到一个庭院里。其实那个时候后，以我的武功一般壮汉奈何不了我。只是当时身量太小，几个人同时对付我，我终究还是落了下风。在那庭院里有个人给我了风车，风一来就悠悠转，发出好听的声音，我虽然看不见，但是听到风车转动的声音还是很高兴。还有糖人，那人给我糖人。那时我第一次吃，甚甜，我从未吃过这么甜的东西。”
　　云啸卿的手慢慢抚摸依雪的头发，顿了片刻，声音艰涩起来：“那男人趁我吃糖人，趁我不备，将我抱上床。我未曾防备，所以……”
　　榻上的人陷入很深的痛苦中。
　　依雪不觉已是泪流满面。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啊！他眼睛看不见，遭受这样的折磨该是怎样巨大的创痛。
　　云啸卿稳了情绪要说下去，依雪哭着捂着他的嘴：“阿尧，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不要再回忆了。”
　　他笑了笑，继续：“当时我很疼。非常疼。我眼睛看不见，只听到那人恶心的呻银声和口水声。依雪，这是我不吃糖人的原因，所以你莫要生气。方才是我错了，往后，你买的糖人，我都吃。”
　　依雪心中痛极。这人竟然为了不让她生气误会，重新回忆了那样痛苦的往昔，耐着性子一五一十告诉她。
　　云啸卿摸到依雪的泪水，有些慌神，说：“不要哭。我把他杀掉了。那些壮汉，我让雪狼把他们撕碎了。你看，我现在内力无人能及，我可以用心目看到东西了，不再是从前那个盲孩子了。”
　　依雪抱着他，抱得很紧。她自由在楚家，很多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医都住在楚家，耳濡目染，这让她相信，没有什么病是治不好的。她暗自发誓，一定要找到方法，治好阿尧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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