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棠花碎

　　春末的夜，空气微凉。

　　慕棠紧闭着双眼，感受到有风从耳畔吹过，碎发被温柔撩起，鼻尖缠绕着海棠花的气息，以及，池砚白身上若有若无的淡茶香。

　　幻想自己成为了一只童话里的小猫咪，坐在迷你敞篷小火车里，在花丛中缓缓开过。她睁眼，路旁的灌木青葱苍翠，再高一点，春海棠树正是花季，白色花瓣散落一地，头顶是一轮弯月，星河漫天。

　　池砚白开始速度很慢，担心慕棠觉得害怕。经过一段直路，他抽空低头，却发现身前的女孩正仰着一张鹅蛋脸，鼻尖顶着一片花瓣，眼睛映着星光，望着天空，也望着他。

　　常年无波的心，在眼神交汇的那一刻，俶地一颤。

　　像落花坠入井里，泛起波澜。

　　他将视线移开，假装不在意她，无意识开口：

　　“有趣吗？”

　　“有趣！好玩极了！”慕棠左手继续抓稳领结，右手松开，举起伸直，朝着远处教学楼的灯光挥舞：“呜呼～”

　　有点幼稚，又有点可爱。

　　“池老师。”

　　放松了心，她开始得寸进尺，撒着娇要求：

　　“你能加速吗？”

　　唇角微微上扬，池砚白眯眼紧盯前面平坦的路面：“那你坐稳。”

　　“好……哇啊——！！！”

　　耳畔风声突然大了，慕棠的心跳随之加快，产生一股乘坐过山车上坡的错觉。只不过，池砚白的动作要稳得多。她微微偏头，望着沥青路面的一地碎花，沉浸在校园温柔的夜景之中。

　　高中三年，她念了无数遍“我要考T大美院”。

　　为的是自己的前途，为的是爸妈满意，为了单纯争口气……可慕棠觉得，内心的愿望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具有实感。

　　此时她沐浴在T大校园的风里，坐在池砚白的滑板上，多年的渴望无比强烈。

　　她想上T大，她想在这度过人生最美好的四年。

　　为了无数个这样的夜，也为了……身后的人。

　　少女咬紧嘴唇，双手缠绕领结，偷偷合十，在春天的夜里许下心愿。

　　［等春树凋落，秋海棠繁盛的季节，她要在湖边等他。］

　　#
　　池砚白用滑板载着慕棠，一路到校门口停下。

　　再往外路况就复杂了，有台阶和庞大的车流，为了安全考虑，最后一公里的路只能走回去。

　　慕棠拍了拍裤子，从滑板上站起，思考了下，又蹲下来，想帮池砚白解下那个被她揉成一团的西装领带。

　　被汗水打湿了，还沾上了泥，不知道还能不能洗干净。

　　“我回去整理。”

　　池砚白打断了她，打算伸手牵她起来，犹豫了下，改成弯腰拍了拍她的肩膀：

　　“先送你回旅馆。”

　　“喔。”慕棠乖乖听话，重新站起身，由于动作焦急，有些头晕。

　　她捂着额头，晃晃悠悠在池砚白面前趔趄了两秒，在他扶住她的前一秒，定直了身子。

　　好像觉得这样莫名有损形象，慕棠撇撇嘴，小声嘀咕：

　　“我吃了晚饭呀，怎么就低血糖了呢？”

　　“刚才紧张了？”

　　怕他认为她是个胆小鬼，坐滑板都怕，慕棠连忙摇头：

　　“才不是呢，是学习太累了才会这样，等高考完跑两个月的步，就会变好的。”

　　“好吧。”池砚白淡然一笑，从不在这种小事上与她争执。想了想，在口袋里摸出了什么，递给慕棠面前。

　　手心舒展，垂眸低笑：

　　“给你。”

　　掌心里是一颗薄荷糖。

　　“同事结婚，今早给的。”

　　回答简短，恰好解释了慕棠心中的疑虑：池砚白这种人，怎么都不像会随身揣着糖果。

　　“谢谢。”

　　她小心接过，十指触碰到他掌心时，细细相贴，感受到他微凉的体温。

　　和慕棠浑身的炙热形成鲜明对比。

　　他才真是一点都不紧张吧。带着九十斤的她滑了四公里，居然不觉得累，一口粗气也不带喘。

　　这家伙比慕棠想象中的身体好。

　　慕棠剥开糖纸，路过绿色公共垃圾桶，想了想，没丢，而是偷偷把它折好，藏进了卫衣口袋里。

　　动作一气呵成，没被池砚白发现。

　　酒店和T大之间有一条美食街，专做学生生意，这个点正是热闹的时候，宵夜摊子上挤满了人，各种食物交织在一起的味道怪怪的，慕棠吸着鼻子，对大排档的烤鱿鱼产生了一丝兴趣，池砚白问她“想不想吃”时，却又摇头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后天考试，老师叫我们所有人都清淡饮食，别水土不服，吃坏肚子……”

　　“你们老师说得对。”

　　池砚白思考片刻，觉得有道理，又见慕棠实在贪嘴，刚才还犯了低血糖，干脆在甜品摊上买了块枣糕，包好递给她：

　　“这家店的阿姨人很好，食品卫生可以保证，饿了多少吃点，别病倒。”

　　他另一只手还抱着滑板，将食物递给慕棠时刻意把它往怀里搂了搂，生怕蹭脏少女淡粉色的衣服。

　　细微的动作，无声的举动，都被慕棠悄悄看在眼里。

　　池砚白这个人，看上去冷冰冰的，其实特别温柔，会细心照顾人，性格很好。

　　只要耐心观察点，就能体会到池砚白体贴的魅力。

　　虽然慕棠觉得他肯定不止对她一个人这么好。

　　一千米的距离走起来很快，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基本都是慕棠为了缓解尴尬主动找着话题：

　　“你不饿吗？”

　　“吃了晚饭。”

　　“我也吃了……但还是饿。可能还在长身体吧。”

　　慕棠羞愧瘪瘪嘴，继续小声询问：

　　“池老师，你在这附近工作吗？”

　　“嗯，在T大。”

　　慕棠自动把这句话解读为“T大美院专属模特”，心想难怪能在这碰到他。手里捧着棕红色枣糕，咬一口味道又酸又甜，从舌尖弥漫到心里，她舔着嘴唇，用余光偷偷打量池砚白。

　　T大的模特，要求一定很高。

　　池砚白穿着衣服很好看，脱掉恐怕身材也贼好。

　　明目张胆地肖想一位大自己好几岁的成年男性，慕棠被自己没羞没臊的思想吓了一跳，右手在大腿上掐了自己一把，赶忙转移话题。

　　“有T大兜底挺好的，正式规范，给钱也不会亏待你。”

　　这也能解释池砚白为什么看不上她那两百块钱一小时了。慕棠盘算着，虽然不知道具体多少钱，但T大这种水平的高校，请有质量的模特一定很愿意下血本。

　　不像慕棠她们高中，请来的人体模特都是路边的老爷爷老奶奶，动作不规范也罢了，辛苦人家一整天给的钱也很少。她和林若嘉都在背地里骂艺高黑心。

　　“我要是你，肯定愿意守着T大的工资，一直干下去。”

　　池砚白觉得有些好笑。慢条斯理低下头，认真凝视慕棠的脸蛋看了看，浅浅问道：

　　“慕棠小朋友，你家也不穷吧。”

　　“一天到晚想着钱做什么。”

　　慕棠愣了愣，见他语气温和，应该没有生气，才硬着头皮轻哼一声，将玩笑开到底：

　　“那是我在生气，在耿耿于怀！”

　　她侧过脸，小嘴微微嘟起，眼珠上瞟的动作带了点狡黠味道，却又认真说道：

　　“因为……你不让我画你！”

　　“上个月，旗袍展，我想让你做我的模特来着。可你不同意。”

　　池砚白顿了顿，勉强回忆了下，似乎是有这么回事。

　　“所以你觉得，我不答应是因为嫌弃你开价太低？”

　　“谁知道呢。也不排除这种可能。”

　　池砚白彻底没招了，无论是狡辩说“我没有”，或者“我不稀罕两百块钱”都显得有失身份。

　　好像自从遇见慕棠以来，他陷入无可奈何境地的次数，比过去二十几年加起来还多了几倍。

　　“我当时不同意，是因为。”

　　池砚白站在酒店下的台阶上、慕棠的下面一级，停下脚步，抱着滑板耐心解释道：

　　“是因为我不想耽误你复习备考的方向。”

　　慕棠哦了声，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抬眼，唇边漾起两个小梨涡，笑得很甜：

　　“那会不同意。意思是现在可以呗～”

　　？

　　池砚白不知道她是怎么把一句义正言辞逻辑清晰的拒绝解读出这层意思的。他真心佩服，且无可奈何。

　　“你看，后天就考试了，临时抱佛脚肯定来不及。”

　　“还不如画点自己喜欢的，放松心情，也当练练手。”

　　“池老师～你就让我来张速写吧！我动作很迅速的，就十五分钟。”

　　池砚白站在原地，呆了数秒，然后弯腰，轻轻将滑板放下。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竟会如此纵容一个高中女孩，任由她无理取闹，答应她奇怪的请求。

　　可那句“画自己喜欢的”，就像一根蜂针一样，在池砚白心里轻轻蛰下，痒得难耐。

　　他是她所欣赏的……或者说直白点，她喜欢画他。

　　池砚白清了清嗓子，十指灵活，将白色衬衫上衣的皱褶磨平，跟尊雕像似的往台阶上一坐。

　　“那就十五分钟。”

　　“好喔——！”

　　慕棠欢呼，飞速从随身包中翻出速写本，刚想提笔，却发现池砚白的姿势并不是她想象中的摆pose，而是随意把滑板扔在一边，同样手里拿着一支笔，以及一张看似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米色纸。

　　他这是打算……也把她当做模特吗？

　　慕棠呆呆地望着他，心跳加速，甚至连呼吸也变得急促，不敢深想，脸嗖地红了。

　　夜风走街串巷，春海棠的花瓣随风落在她的发上，光影正好。

　　台阶上的男人挥动起手腕，温润提笔，身后是人群熙攘，他却贵得不沾一丝烟火气。

　　抬眼开口，慵懒斯文：

　　“还不快抓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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