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不渡

　　第四十九日，白离撒了谎。
　　那时船已经快靠岸，面对叶问水殷殷的目光，他藏在面纱后的脸微微不安，这是他平生第二次撒谎，第一次是对徐如林说：轮回台，你会新生，你的下辈子会儿孙满堂，安享天年。
　　这一刻，他说：“徐如林已修行成仙，你入飞仙山修行，修成正果后自然就能见到他。”
　　叶问水几乎瞬间拆穿了他：“你骗我。”

　　毕竟是佛前听了百日经书的人，毕竟是人间修行三十年的人，叶问水虽单纯，却哪里有徐如林那么好骗。
　　白离愣住。
　　“他到底在哪里？”

　　白离沉默良久，揭下纱帽，看定叶问水：“这几十年间，他已在畜生道轮回三世，一世为鸟，是你在华山顶上救的鸟；二世为羊，是你在南屏山虎口下救的羊；三世投成一只雪虫，你在昆仑山顶逍遥峰死去的那一刻，和雪一起落在了你肩头。他已还清业障，此刻已入轮回台，就要往人间投胎做人了。”
　　这些事，叶问水不曾对白离说过，听完他当真就信了，他带着笑意道：“原来他竟一直在我身边吗？”末了敛去笑容又有几分懊恼，“可我竟一直不知。”
　　“徐如林下辈子会平安富贵一生，你心愿已了，还是安心入飞仙山修仙吧！”
　　“不……”叶问水望向白离，“我要入轮回，去人间找他。”
　　……
　　倔强的叶问水，不做神仙做凡人，果真入了轮回，去往人间了。

　　夜半，下起了大雨。
　　白离坐在船头，对着曼珠沙华看了半天，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似的。他伸手轻轻触碰了花瓣，喃喃道：“真是不懂你们凡人啊，在‘情’之一字上，如此看不开。他已经去往人间寻你了，你要怎么办呢？”
　　曼珠沙华被雨淋得东倒西歪。
　　白离撑开伞，替它挡雨。

　　“那一年，你身穿红衣而来，也是这样的大雨，下了整整七天。你就那样，不动也不说话，淋了整整七天。你说肉身不存，又怎会怕凄风冷雨呢？如今变成一朵花，当真肉身不存了，却反而怕起来了。”
　　曼珠沙华被风吹得摇了摇。
　　白离看了一会儿，笑了，语气忽然变得轻快起来，“喂，你去了人间投胎，下辈子还会不会记得我？”
　　“上次，就是我消失了的那几天，我求天青带我去人间走了一遭。我知道你们为什么喜欢做人了……人间真热闹啊，到处都是人，街市上卖什么的都有，行人成双成对……”白离说到这里声音有点低落，顿了一顿他又笑道：“天青嫉妒得眼都红了。”他声音低下去快听不见了，“恩，我也好向往啊。”
　　“你替我……好不好？”白离声音低低的，像要哭出来，“你替我去往人间看遍山水，我帮你找到你的叶问水，让你们有长长久久，生生世世……”
　　花不语。

　　长夜黑透，寂静无声。
　　良久，白离的身体越来越淡，像是要被黑夜化尽，从身体里抽离出的光凝聚一团，缓缓注入到那株曼珠沙华的花蕊中。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一瞬，穿黑衣的摆渡少年白离消失了，花蕊里冒出一个穿红衣的影子，他上了船——白离的船。他好像还是当年的样子，一点儿也没变化，他的神情还是那么的哀伤，弯腰拾起一枚小东西。那东西就在他脚边，小小的，圆圆的，是一枚黑子。

　　徐如林握紧黑子在手心，那黑子仿佛有热度一般，滚烫。他小心地收起放到怀里，撑起竹篙，荡舟海上。他带着白离最后看了一圈这黄泉海，天边微微透亮，他看到雾气慢慢升腾起来，就像他来的那一日，大雨也穿不透的厚重雾气。
　　他把船停在岸旁，涉水上岸，曾经他拒绝的岸，此刻终于成为了梦想中的彼岸，这一边是前世未尽的苦楚，那一头是充满希望的轮回台。
　　他将要去往他的来生，有叶问水的来生。
　　他还要带着白离，去看看人间这一片大好的河山。

　　白离在黄泉海渡了两百多年。
　　这一次，他终于参透南极仙翁所说的：所谓修行，不过是渡人渡己！他这是在渡徐如林，也是在，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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