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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徐济在码头盯了好几日,跟着那些偷渡来的梁人摸到了郦山脚下的几处农庄。原先徐济是分不大清的,经过这段时日的恶补,他一眼望去便知,那些挤挤挨挨长满了田地间的盎然绿意并非稻谷桑麻,而是来自梁国的米壳花。米壳花的果实因形圆而色朱,表面有坑洼,状似佛家用的菩提念珠,故一开始被没见识的魏人称作菩提子。
如此,徐济便找到了那些本地人流离失所的原因。
他们的地都被权贵圈去种米壳花了。
逍遥散百两一钱,梁国运来的菩提子也要五两一斤,而米壳花据说只要浇水便能活。如此暴利,对那些经手过菩提子交易的权贵来说是很难不动心的。
但京城遍地富贵,说不定街上随手打死的一只耗子都是哪位老爷的宠物,光靠强取豪夺,很难摆平那些有地的懋都人,但若是加上许诺将菩提子种成之后的利润分他们一份,便会有不少人动心,甘愿出让自己的土地,之后若是有谁因迷上了逍遥散而散光了最后的家业,那就再难怪到这群权贵身上了。这也是为什么徐济一问到出来乞食,那群流民都不再理他的原因,家丑难扬,毕竟懋都人好面得很,且他们一旦说破,便有可能被认定是泄露了秘密的叛徒,再也不能得到逍遥散了。
这些地上种出来的菩提子才是黑市上大量逍遥散的原料来源,而也是这些菩提子为那些跋山涉水而来的梁人提供了糊口的机会。
收留梁人的这些村落掩映在群山脚下,山里本就人烟稀少,行踪难觅,梁人又与魏人长相相似,不似鞑靼人般外貌显眼,,若是再会上两句土话,便鲜有被识破的可能。而那些失地的魏人也绝不肯再冒险回到全是外人的村落中去,只得在外流浪。
京城如此,与梁国原本只有一水之隔的江州想来也是如此。
千顷良田,产的竟不是果腹的粮食而是要人性命的毒药。
徐济同李执说起此事时,面上仍是一片义愤填膺之色。徐济虽向来被余铮批评说是缺了点热血心气,但要他做不到对着此等人命关天之事仍是无动于衷。
李执端着碗欣赏了一会徐济的慷慨激昂,然后不自觉地“嘶”了一声,“激愤之下,你看着倒是很像那群刚考上的太学生,一下就年轻了好几岁诶。”
徐济伸手就打,“我和你说正经事,你在这里嫌我年纪大?!”
李执假装害怕,缩着肩躲了两下,等徐济一转头,李执就挑着两块鱼肉和猫诉苦,“虎奴,你看这个大理寺的人好可怕,动不动就用刑,你还是跟我回去吧,我保证不对你动手。”
早就吃饱了的猫懒得理他,转了个身,继续在桌上瘫着看戏。
徐济话虽冲动,但也不敢真的那般意气用事。
太子因着主管同鞑靼互市买马的事情,为了避嫌反倒不喜手下人圈地跑马。但为了谨慎起见,徐济还是想通过李执再确认这一点。李执这些时日整日同京中纨绔厮混在一起,那群纨绔虽然不敢与他太过亲近,但有什么新鲜事也总是会算上他一份。在李执确定太子一派鲜有人圈地跑马,而那些用来种米壳花的地大多是以马场的名义被圈起来之后,徐济向太子上告了城外有大批梁人偷渡客的事。
在太子的授意下,京兆府协同金吾卫,连夜包围了这些村庄,将这群偷渡而来的梁人全部缉拿归案。翌日朝会,御史张清泉上奏弹劾平南侯一家肆意蓄奴,侵吞国产。
张清泉陈条详实,人证物证俱全,再加上经过上次的折腾,各位老大人对菩提子这东西着实是印象深刻。平南侯虽推说自己不知此事,但其子是在庄子上被找到的,借建跑马场的名义圈地种菩提子,收留偷渡而来的梁人,贩卖逍遥散谋取暴利等诸多罪名,这位膏粱是横竖逃不掉的了。
皇帝勒令严查此事,平南侯倒是想就此一力揽下这些罪名,但他金尊玉贵的儿子却是禁不住吓,进了牢房,尚未用刑就哭着招了一溜狐朋狗友出来,与吴王相近的京中权贵几乎个个家中都有这么一两个不孝子牵扯其中。
皇帝一开始还只当是一群小孩子闹着玩,见涉事人数如此众多,涉案者之间又互有牵扯,还竟是些平日里和吴王来往密切的人家,他竟不知自己这个儿子瞒着自己在京里有了这么多的良师益友,亲朋故旧。
且皇帝不信,这么多梁人偷渡入境,负责监管瞿川,江州和懋都码头的吴王一点也不知道,他今天能运人进来,若他日想要运点其他的什么到懋都,或是干脆在城内起事,自然也是易如反掌。没想到,才刚成年的小狗,也生出了觊觎太牢的心思。
盛怒之下,皇帝下旨让禁军带人将那群小崽子一个不落地缉拿归案,抗命者格杀勿论。
一时间从升平坊到永盛坊再到长宁坊,整个懋都的东南角都出现了一阵难得一见的热闹,哭爹喊娘的呼救声络绎不绝,震耳欲聋。
纨绔的亲友们涌进了吴王府要他想想办法,吴王不敢明着替这群人辩解,只能让着手底下的人一道接一道地上折子,言辞恳切语气委婉,说这些惹上事的都是无知小儿,犯得也是无心之失,求圣上能宽仁治下。
“无心之失?”皇帝在朝会时将这些劝进的折子砸了吴王一脸,质问道,“这就是你芒山之后的反省结果?铁矿动不了了,开始打别的主意了?你就这么缺钱?!朕是哪里亏带你了吗?!”
吴王没躲,生生受了好几下,只伏在地上求圣上开恩。
大殿众朝臣鸦雀无声,李执也站在宗亲堆里看戏,殿内只有吴王一个人的哀泣声,“爹爹容禀,孩儿不敢辩解说全然不知此事,但这确实是小子们看着梁人靠菩提子挣了大钱眼热,就也想分一杯羹。这才央了孩儿,找了些种惯了菩提子的梁人来。孩儿想着若是此事能成,也算是美事一桩,故才允准的。只当是旧时玩伴想找点事做,没能想到此事关系边防和税费,这都是孩儿的疏失,望爹爹开恩!”
皇帝闻言默然不语,继而又问太子怎么看这事。
太子躬身一礼,撩开衣袍也跪下,“回陛下,臣信二郎。涉事的这群孩子也是臣从小看着长大的,臣知道他们虽顽劣了些,但真要他们做出些什么欺师灭祖的事来也是不能的。这次想来也是图个一时新鲜,失了分寸。还望陛下从轻发落。”
皇帝冷哼一声,“你倒像是个好兄长。也不怕他拿圈地的事情反咬一口,拉你一起下水。”
“臣做兄长的,二郎有什么不对的,自然也都是臣没有尽到兄长职责的错。”太子声音都颤抖了,“求爹爹看在娘亲逝去还未满周年的份上,饶过二郎这一次吧。”
皇帝长叹了一口气,“你都这么说了,那二郎的过错,岂不更是朕这个父亲的错。”
“臣不敢。”太子立刻拜倒在地。
殿内诸臣也同大风刮过时的韭菜田一样,齐刷刷地跪下了。
皇帝又叹了一口气,声音里都透着疲惫,“朕连自己的儿子都没教好,又怎么敢去苛责别人家的儿子。此事就到此为止,把那些多余的梁人送走,将占了人家的田地退回去,再将欠下的税费补上便算了了。”
众臣齐声赞颂陛下圣明,皇帝摆摆手,看着像是长舒了一口气的吴王缓声道,“二郎,这船舶司你既管不好,就不要管了,还是先跟着你舅舅多学些本事吧。”
吴王一惊,他长年跟着燕国公驻扎在外,对京中事务本就没有太子熟悉,船舶司几乎是他除了邺城军外少数捏在手里的实差,陛下没动那群纨绔,却直接卸了他的职。他本再欲辩解,却看到皇帝面上不容置喙的神色,只得叩首,“臣谢恩!”
皇帝看着吴王抿下去的嘴角没有说话,皇帝身边的中侍郎很有眼色的知道陛下这是已经乏了,正准备照惯例念个词,却听得一个新的声音响了起来。
“臣有事要奏,”皇帝抬了抬眼皮,认出了站出来的那个是他那不识相的哥哥留下来的不识相侄子。李执顶着周围一圈探究的目光,继续道,“臣以为那些偷渡来的梁人不能就这么送去吃沙子,太浪费了。”
“那你要如何?”皇帝问道。
李执朗声道,“臣听说从瞿川到懋都的船票起码要五十两银子,这群人能从梁境跑出来,想来还很是有些家底的。我们何不让他们写信问家里要些赎金来,钱到了我们就放他回去,迟交一日便算一日的利息。就算只能收上来几份钱,我们连送他们去杜沃城的车马钱便有了。”
“荒谬!此等行径与强盗何异!说出去岂不叫人耻笑?!”李执话音未落,就有个白胡子老头跳出来骂他。
李执笑嘻嘻地回道,“那些梁人倒是比我们更讲礼义教化,还不是照样败在了我大魏的铁蹄下?执是少了教化的,只知道有了钱才好换新刀,谁敢笑我们,我们让谁笑不出来不就是了?”
白胡子老头还要再说,却被皇帝抬手打断了。“三郎说的倒也有趣,便依你的意思办。此事便仍交由船舶司处置。”
船舶司司业站出来领旨,谢恩时又没忍住多看了刚刚失去遥领的掌司头衔的吴王几眼。
皇帝对此也不戳穿,站起来说了声,“今日便先到这里。”就自顾自地回宫去了。
散朝时,李执故意地落在了后面,他今天是冲动了,但要是真就这么看着吴王倒下了,那他这个被太子看中的稻草人怕是即刻就要被送上风口了。现下这遣送梁人的活计归了船舶司,船舶司皆是吴王旧人,且交接也要些时日。在新的掌司到任之前,这事若是办好了,也算是功劳一件,吴王也能再支撑一阵。
现在他仍是一只被太子捏在手心里的蚂蚱,比起自己肉身抗刀,李执觉得还是躲在吴王身后的好。就是今天这事要是被徐济知道了,估计又要戳着他的脑门骂他不过脑子了。
他磨磨蹭蹭地出了建德门,吴王却是在那等着他。见他出来,很是亲昵地上前揽住了他的肩头,邀请他,“三郎现下得空,同二哥一道吃酒去可好?”
李执摆出惊喜又惶恐的样子,作势就拜“谢吴王殿下恩典。”
吴王摆摆手,将他扶了起来,“都是自家兄弟,这么客气做什么?来!跟二哥上车。”
李执吃到了些什么山珍海味徐济暂未可知,他现下只知道,他等了许久的梁国质子终于现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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