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十二章
“今日得听郡主一曲,方知“丝不如竹”都是谬言,郡主大人的琴技,果然名不虚传,小人拜服。”我步上水榭,向汋萱行一礼,谨慎地挑了些好话说。
汋萱侧身坐着,一手搁在嵌湖山石的紫檀木桌上,一双眼望着水榭外碧波荡漾的湖。她今日依旧是一袭碧衫,只是两鬓长发由一支竹簪松松束在脑后,其余皆披散垂落,倒比往常更淡雅、温婉些——只是不曾理会我。看来我今日来得不巧,她心情不大好。我从袖子里抽出折扇,轻放在桌上,说:“上次你忘了扇子,我前几日有些忙,今日才想起,送得有些迟,还请郡主大人见谅。”
她眼神中闪过一丝厉色,侧首瞥了眼桌上的竹扇,冷笑道:“哦,原来是送扇,那真是多谢白大人了。我还以为,你难得登门,是来同我道个别。”
我不解:“道别?”
她抬眼,看了我片刻,忽然一笑,道:“呵,皇姊两天后就要去淮县,难道你不跟着去?”
她语气讥讽,我却来不及计较,一屁股坐下,急问:“什么?你也知道公主要出去?还知道是去淮县?”
“哦?‘你也’……”汋萱将这两字在口中转了转,又笑起来,“怎么,只许你知道,不许我也关心关心自己的皇姊?”
汋萱今日怪得很,方才怒断一张好琴,现在又笑得人心里发慌。难道是公主从边疆回来,还没把公主府住热又要出去,让汋萱难过了?我心里冒出这个念头,觉得很有道理。毕竟是亲姊妹,想让公主在京城呆着哪儿也别去,好亲密亲密,也属人之常情。
哎呀,汋萱!我在心中摇头叹气,想不到日日万花丛中戏,自诩风流潇洒的汋萱,还有这么怂包的一面,皇姊要出远门,竟一个人坐这生闷气!我暗中狂笑不止,她方才的冷笑讥讽一诸行为都变了味,我一点不觉得受了冒犯,反而想上去顺一顺毛。我憋笑道:“自然不是,你关心你皇姊,那是好事啊。我大尚国的皇室有一对和睦亲爱的姊妹,于国于民都是一大幸事,作为尚国臣民,我高兴还来不及。”
汋萱又变了脸,大约是关心二字戳了她的心窝。她转过脸,又望向一池碧水,沉默了一会儿,道:“昨日我去看望姑皇,正好皇姊也来,所以我听到了些。”语气恢复如常。
我也收起笑意,整肃了下自己的心绪,认真道:“那你可知,公主此去,要在淮县呆上多久?”
汋萱轻摇头,道:“未听姑皇说起,但我想,少则半月,多……半年亦有可能。”
“半年?”我大惊,“哪有储君不在朝堂,却在地方小县呆上半年的,又不是去打仗。”我想汋萱一个花前月下的纨绔,大概不懂朝政,这半年不足信。
汋萱的神情却很冷肃,她转过身来正坐,两手搁在桌上,道:“打仗辛苦,派兵布局又费脑力,但只要一方杀得对面片甲不留、无力再战,又或者两方都无意再战,双双议和,那战事便结束了。总之,打仗终究有一个结果。而朝政,远不止两方,且一环扣着一环,想理出一个结果,难上加难。”
我道:“很少听郡主谈论国事,但今日一席话,却令臣耳目一新,郡主虽醉心诗词,如闲云野鹤,但对国事依然洞若观火,不愧是皇族血脉,雍陵王之女,实乃我大尚之栋梁,与公主并称双……”
“停,你到底想说什么?”汋萱不耐道。
我嘿然一笑,将脸凑上去,低声问道:“臣小小医师,于朝政一窍不通,郡主自然比我强百倍,不如替我点拨点拨,公主此行是为何事啊?”
汋萱抬手将我按回坐墩,笑道:“我已说过了,你去问皇姊,这种麻烦事,我可不想掺和。”我还欲坐起问,汋萱冲我一摆手,我只得黯然坐下。算了,反正不管是什么事,我都和公主一起去,到时候在路上问公主罢。
此时一个穿云灰色衫的下人过来上茶。走近了我才发现,竟然是个男子。男子在府中一般做不了奉茶之类贴身的活,他穿的颜色也与一般下人不同,他们穿皂色,与柴房、茅厕处铺的墙砖颜色相仿,他们通常也就在那些地方干活,衣色与墙色相似,如人融在了墙里,来来往往得也不大瞧得见了。
汋萱向他扫去一眼,他于是摆上茶,又替我们斟上。汋萱又看向我,接着道:“方才白大人又自谦了,我怎么比得了你,谁人不知你白大人,年纪轻轻,已是太医院的名人。我听说,许多贵人只找你白大人医治,可见你医术精湛,救人无数。要论国之栋梁,白大人当之无愧。”
我一阵汗颜,要论太医院的名人,我的确当红。但那是因为我大姑是太医院院首,而她对我,只有十万分的恨铁不成钢,是以总在院内通报批评我之种种小小过失。就算是迟到了半刻钟都会被她大作文章,什么医者若不懂得争锋夺秒,救治上,便可能因不及时,而令病情恶化,甚至于害人丧命。总之最后还是要点我没医德没仁心,不配为医。如此悉心关照,想不出名都难。
至于贵人找我医,起初我也是自满之情溢于言表,就差把我那一长串就诊记录偷放在我大姑书案的最明显处。后来我发现,每个找我的贵人,无一例外都要问我公主的事,什么她喜欢的吃食,喜欢的器物,甚至于我记得有位姑娘,似乎是礼部尚书家的千金,平时端的是沉稳庄重,那日竟拉着我进她闺房,屏退所有下人,垂下屋内所有帘子,神神秘秘的。我以为她患了什么难以启齿的病,便郑重看着她,昏昏暗暗中,她的眸子发着精光,然后我听到她说——你知道公主脚多大吗?
所以,找我的贵人,要么是像尚书府的千金,仰慕公主日久,想送点亲手做的小物表表心意,这样的人最多。不过也有想奉承公主以求前程的。总之,都不是真的找我去治病,渐渐的,我也被磨没了耐心,如今我也很少出诊了,只为几个相熟的跑跑。
我惭愧道:“郡主莫折煞我了,太医院人才济济,我不过忝居其中。倒是郡主大人你,是我朝唯一的王女,只要郡主大人肯用心,三垣之中,必将亮起一颗新星,到时我尚国有公主与郡主两颗双星,就再无敌手了。” 虽然话说得是浮夸了些,但也算我真心。
汋萱拿起茶杯,抿了一口,道:“你太高看我了。先不论从军艰辛,从政又冗烦,这都不合我的本性,即使我真愿意去做,你以为一切都能如你所愿吗?世事若真能如此顺遂,当初澧兰大皇姊就不会仙逝,尚国也早就太平了……像皇姊那样的人,终归只能有一个。”
我不知汋萱是真心,还是只为堵我的口,我只觉得她这番话有些悲凉凉的宿命感,不该出自一位郡主之口。但她提起澧兰大公主,我便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大公主的薨逝,是尚国最沉重的伤痛。
大公主风华冠绝古今,当年在尚国子民心中的地位,兴许比如今的公主还要高。澧兰大公主长在皇宫,为人严谨克制,颇有威仪。不过对百姓却很温厚。她时常一人去京城郊外的空林狩猎散心,每次都牵着一匹骏马,慢慢走在朱雀大街上,街道宽敞笔直,但她从不上马,京城的百姓都蜂拥而来,她也不准她们行礼,大家便人挤着人,一声接一声地喊着“大公主”,“大公主安”。她笑眯眯挥手,缓步踱出城外,然后飞身上马,扬天一鞭,绝尘而去。
京城的百姓看她总像是天神下凡,本该遥远,却那么亲近,直到大公主因病薨逝,人们像做了一个春秋大梦。梦醒了,神仙也不在了。整个尚国像布上一层厚厚的云翳,化不开散不了,沉重得宛如死国。这一切在公主从太清山回宫,渐渐长大后,才好转。只是公主……
念及旧事,我心口发闷,拿起面前茶杯,灌了一大口。
“啧啧,白大人太粗鲁,浪费了我的好茶。”汋萱嘲道。
我往杯中一看,只剩了个薄薄的浅底,刚刚一口豪饮,也没尝出味来,不由赧然,抬首道:“还请郡主大人再赏我一杯,我一定细细品来。”
汋萱向那名奉茶的下人瞥去一眼,那男子微颔首,又屈身替我斟茶。我此时才算看清他的脸,肤质白皙,有几分清秀,但也仅此而已了,比汋萱之前的几位男宠,逊色太多。只是我越看越觉得他眼熟,可我不记得在哪里认识过一个非贱籍的男子。
“白大人方才是大口喝茶,现在茶倒是不喝了,怎么盯着我的男宠看?”
我立刻将目光移开,实话实说:“郡主恕罪,只是这位佳人长得很面熟,我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一时愣住了。”
汋萱微微笑了笑,道:“那你一定是弄错了,他是我从教习坊里带回来的,据我所知,白大人可从未去过那儿。”
我窘道:“那是我弄错了。”
教习坊是教习男子的地方。男子除贱籍、倡籍之外,只有被女子选中的人,才算自由身。而教习坊,会将身姿、容貌姣好的男娃收罗其中,慢慢教养。琴棋书画,烹茶插花诸类技艺皆会一一教导,并将各人的成绩记录在册,以便将来为女子挑选。而这些男子,也有了脱离旧籍的机会,因此教习坊是每个男子削尖脑袋也要挤进去的地方。
而我不喜男子,那地方自然没去过。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