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川

　　今年的中秋和十一长假连在了一起，学校放了长假，学生们都纷纷回家。

　　曾璃住在桐县，山高水远，下了火车后，又坐了几个小时的大巴，才到家。

　　一进家门，舅妈看到是她，没好气地飘了她一眼，“舍得回来啦。”

　　曾璃没什么表情地叫了声“舅妈，”便背着书包默默地进了自己的房间。

　　“死样怪气的扫把星，”舅妈嘴里低低的咒骂了一句，便转身进了厨房。

　　曾璃进了房间，把书包放在地上，便默默地坐到了床上，她的房间很小，也就够她在里面转个身。旁边就是表弟的房间，此刻正传来玩游戏机的咚咚声。她发了一会呆，才打开床旁边桌子的抽屉，抽屉里有一个小盒子，她从盒子里拿出一本笔记本，笔记本里密密麻麻的记满了笔记，还贴着几张照片，虽然模糊不堪，但仔细辨认还能看出照片中的人正是江时川。

　　她翻了一会儿，只觉得心中烦闷不堪，猛地把笔记本放回抽屉，干脆地仰面倒在床上。

　　白色的天花板上已经有了岁月斑驳的痕迹。

　　她用手背压住眼眶，强忍下心中泛起的阵阵酸涩之意，跟自己说，“坚持下去，曾璃，不要忘了你最初的目的。”

　　晚饭的时候，所有人围着桌子吃饭，舅妈不停地给表弟夹菜，说着家里鸡零狗碎的事情。曾璃低垂着头默默吃饭，外婆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开口，“阿璃，在学校里怎么样？”

　　“一切顺利，”曾璃手中的筷子滞了滞，面无表情地回答。

　　外婆看着她满意地笑了笑，眼中却露出几分阴戾之意，“不要忘了你应该做的事。”

　　“是，”曾璃低低答道。

　　晚饭后曾璃洗好碗从厨房出来，看见舅舅在阳台上抽烟，黑暗中指尖的那一点星火明灭。

　　恰好舅舅也转眸看她，微微一笑，招手让她过去。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吐出一大口烟圈:“刚才你外婆在，我也没细问，你在那边都好吗？若是有什么困难，你可以跟我说。”

　　曾璃摇摇头，“都很好。”

　　楚茂欢看了她一会儿，又问:“钢琴比赛快开始了吧，准备得怎么样了？”

　　“嗯，在准备了，挺好的。”

　　楚茂欢无声地叹了口气，最后终于还是摆摆手，“我再抽会烟，你先回房休息吧，还有你舅妈，就那个性子，别往心里去。”

　　曾璃点点头，转身离开了阳台。

　　楚茂欢皱眉看着那道转身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瘦弱的肩膀仿佛承受着千斤之重，终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长假江时川还是独自一人住在他那间一居室的公寓里，江染连着给他发了好几条短信劝他回家，但都石沉大海，无奈之下，她只好去公寓找他。

　　一进门，就被突然窜过来的一道影子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只通体乌黑的小黑猫，就连瞳孔都是黑的，高高竖起尾巴，正充满戒备地望着她。

　　江时川看到指示灯亮了，汲着拖鞋从卧室里走出来，看到江染也没什么表情。

　　江染习惯了他一贯以来的冷淡反应，倒也不以为意，只是微微惊讶地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养猫了？”

　　她这个弟弟自从那次事故后性格愈发阴冷孤僻，养猫？她想象不出来。。。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人情味了？”江染还在打趣，敏感地捕捉到江时川看向小猫的眼神中有一瞬间的柔软。

　　“你来什么事？”江时川显然不想回答她的问题，抱着臂坐在沙发上看她。

　　江染顿了顿还是说道，“当然是来劝你回家的，中秋节你没回去爸爸很不高兴。”

　　“他高不高兴关我什么事，”江时川嗤了一声。

　　“他是你爸爸，你是江家人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你总要回去的。”

　　江时川默了默，好久才回答:“我没有他这样的爸爸。”

　　江染看着他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反正回回来，回回劝说，回回都是这种结果，她也习惯了。

　　“那你什么时候愿意和我回去看看耳朵，难道你真甘心这样一辈子？”

　　江时川这次却沉默了，良久之后，才平静开口，“好，请你帮我安排一下。”

　　“？”江染这次真的震惊到了，他这弟弟什么时候转性了。“你吃错药了？”

　　江染看着江时川仍然充满少年感的一张俊脸，突然醒悟过来，“我知道了，谈恋爱了是不是？哈哈，同班同学？”

　　江时川脸倏地红了，弯腰一把捞起地上躺平的小猫，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

　　江染看出弟弟的不自在，心中不由地感叹道铁树也会开花，啧啧啧，能让自家弟弟动心的人，那可真得好好见上一见。

　　她又看了一眼正在享受抚摸的小黑猫，啧了一声，“你这猫有够丑的哈，被你从哪儿找的。”

　　江时川瞥了她一眼，“别乱说，小白长得挺好的。”

　　“。。。”江染的眼角抽了抽。

　　鬼迷心窍，走火入魔了吧。

　　怪不得有句话说的是自古情关最难过。

　　长假结束回到学校，江时川莫名感觉到曾璃的心情低落，她还是一样对他笑着，给他带一些小零食，但是就是一种感觉，他能感受到她心底最深处的忧郁。

　　钢琴比赛临近，曾璃加大了练习频率，中午短暂的休息时间她都会去琴房练习。这天中午吃完饭，江时川的脚步不知怎的就停在了琴房外。

　　彼时阳光明亮，透过琴房大大的玻璃窗落了满地，她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明眸半阖，眉目温柔，指尖轻扬。他听不到，寂静的世界中却仿佛刹那间有旋律流淌而过。

　　他的脚再移动不了半分，就这样痴痴地看着少女皎洁莹润的侧脸。

　　不知何时，少女的目光已回望向他。

　　那随风而送的目光一波波荡漾着，最后恢复了明澈，她扬起嘴角，雀跃着向他走来。

　　“你怎么来了？是特意来看我练琴的吗？”她笑意盈盈，看进他的黑眸中。

　　江时川却没有答，只是深深深深地望着她。

　　然后，他轻轻地抬起手，用掌心盖住了她依然上扬着的嘴角。

　　他望进她藏着深深悲伤的眸子里。

　　“为什么，你的眼睛明明在哭泣，可你的嘴却在微笑？”

　　那双澄亮的眸中闪过刹那震动，却在最后通通归于隐忍。

　　她垂下眸，掩去了所有的情绪。

　　“我来带你弹吧，你会知道音乐其实根本不需要用耳朵去听，”曾璃拉着他的手进了琴房，把他按到琴凳上，然后从后微微地俯下身，她的双手覆在他的十指之上，带着他在黑白琴键上按下一个个音符。

　　少女轻甜的香味淡淡地传入鼻中，她的发丝划过他的脸庞，离得太近了，似乎连彼此的体温都能感知到。

　　他心神动荡，少女的双手那么柔软，掌心湿热的温度渗透过皮肤，似乎直达心脏最深处。

　　仿佛深陷某种魔咒，他溃不成军，却还试图抵抗，他倏地起身，琴凳被推得一下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曾璃被吓了一大跳，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他。

　　“我先走了，”江时川丢下一句，连头也不敢回，匆匆离开了琴房，留下曾璃一人伫立原地。

　　直到江时川的背影彻底看不见了，曾璃满脸的无辜和惊讶逐渐恢复成了面无表情，只有垂在两侧的手指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预选赛当天，整个年级都到大礼堂去观看比赛，曾璃抽到的出场顺序是倒数第二个，舞台前面不断传来如雷的掌声，和隐约的钢琴声，排在曾璃前面的女孩不停地深呼吸来缓解紧张的情绪，一回头却看见曾璃面无表情分外冷静地坐在那儿。

　　“你不紧张吗？”她忍不住问。

　　曾璃扯了扯嘴角，“为什么要紧张？”

　　“好吧。。。”女生无语，回头继续做情绪管理去了。

　　曾璃垂眸看向自己的一双手，别人都以为她这双手弹的是钢琴，只有她知道她握的是杀人刀，今天这一刀见血封喉，而她等这一天已经整整三年了。

　　终于，漫长的等待后，轮到她出场了，她在耀眼的镁光灯中款款出场，一袭白裙，仿佛穿越时光洪流而来。

　　她的目光扫向黑压压的观众席，准确地锁定了那一张人群中分外醒目的脸。

　　他也在看她，目光中有十分的震动。

　　她收回目光，平静地弹奏起那首她练了无数次的曲子。

　　江腾，江氏集团的老总，而江时川是他唯一的儿子。

　　江时川的母亲，杨瑶茜，曾经是颇有名气的钢琴天才少女，二十岁时凭少女的祈祷夺下青年钢琴大赛的冠军，也是因为这次比赛认识了江腾。本来前途无限的她却因为成了江腾家庭的第三者而从此隐姓埋名生活，并为江腾生下一子。

　　江腾年轻的时候是个花花公子，身边女人不断，也许也是惩罚他的浪荡，这么多年他的生意越做越大，江家的子嗣却一直很单薄。直到江时川十五岁的时候，江腾才承认他的存在，要把他接回江家培养。

　　她了解江时川对他母亲的感情，所以她今天的这一套完全是复刻她母亲当年的模样。

　　一曲完毕，在如雷的掌声中，她把目光投向那双漆黑的眸子。

　　平静而坦荡。

　　曾璃的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

　　她从小学琴，却从来没想过有一天需要用钢琴来达到一个卑劣的目的。

　　她知道她离成功已经很近了。。。

　　这扇通往地狱的大门是她亲手打开的，在这无间地狱里，谁都不无辜。

　　等到曾璃换下演出服，卸完妆走出大礼堂的时候，人都散的差不多了，她远远看到一个欣长清瘦的身影背对着漫天清光在深深看着她。

　　她知道，因为听不见，担心错过她，他会一直面朝着门的方向。

　　曾璃不急不缓地向他走去。

　　江时川凝视着她逐渐靠近的身影，突然恍惚觉得，就像有预谋的，这个女生走的每一步都那么刚好的，恰如其分的走到了他心里。

　　微微沉默了两三秒后，他开口:“今天的你很美，”声音是压抑后的沙哑。

　　“她是一个我很喜欢的钢琴家，我今天就是模仿她那时的样子，只可惜后面再没见她出来弹琴了，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曾璃一脸纯真无邪地把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讲了一遍。

　　江时川的目光暗了几分，却没说话，只是看着她，一贯冷漠的双眸多了几分清浅的温柔。

　　“你是特意在这儿等我吗？”曾璃笑眯眯问他。

　　江时川微微红了脸，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去。

　　如同着了魔一般，他明明听不见却还是跟着来看她的演出，当看到她在镁光灯下的样子时，所有的情绪和回忆喷薄而出，险些压制不住。

　　他曾经看过母亲当时的演出视频，而今天的她几乎是完美复刻了她当时的美，不，是比当时的母亲更美，因为望向他的那双眸子是生动而真实的。

　　无论经过怎样的不堪和绝望，只要看到她的那双眸子，那双似乎受过许多伤害却依然坚强清澈的眸子，就可以感受到希望。

　　“居然下雨了呢，”曾璃微微轻叹。

　　江时川转头凝视着她。

　　女孩抬头仰望着清白色的天空，脖子呈现出一个美好的弧度，侧脸白得仿佛透明，眸子如浸过水一般的清亮。

　　她轻轻伸出手，去接那飘飘扬扬洒下来的雨丝。

　　“没有一片雪花是一样的，也没有一滴雨是完全相同的，你看，他们看起来一模一样，其实每一滴雨都那么孤独。不管承受了什么，经历了什么，舍弃了什么，还是坚持着什么，掉下来的那一瞬间，他们的使命就完成了。”

　　少年似懂非懂，可直觉让他微微蹙眉，他不喜欢她陷在这么忧伤的情绪里。“你等我一下，我去问大礼堂的管理员借把伞，”正要走，被少女一把拉住。

　　曾璃的掌心柔软，还带着被雨水沁湿的凉意，冰冰凉凉的，让四肢百骸都为之一颤:“就这么点雨，不要伞了，”少女冲他灿烂的一笑，突然拉起他的手冲入雨中，“一起跑回去吧。”

　　江时川被她唇边的笑意感染，也笑了起来。

　　雨丝冰凉地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脸上，身上，彼此都有点狼狈，可都能在对方的眼底看到单纯而不染杂质的快乐，看到姿情肆意的少年模样。

　　曾璃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孤独的少年褪去阴冷孤僻，完全不加掩饰的模样，不仅有些看呆了。

　　她眼中有一瞬的光。

　　如果，时光，能永远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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