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往事之百年家史

　　公元1937年，仲半农13岁，郭幼兰16岁。
　　郭家粉坊的生意越来越艰难。究其根源，竟是因为那个曾让民众喜欢和追捧的山田商社，前期以物美价廉、货品新奇挤垮了盘踞在当铺街几代的老店，一家独大后卖东西要收金银，到后来竟只收满洲中央银行发行的新币。那新币1元抵老奉币50元，金银币则只能称重兑换，这样一番折腾下来，山田商社的商品售价无形之中翻了十几番。而如今，周围民众的衣食住行已经离不开山田商社了，这就导致民众收入和积蓄所能维持的生活水平远不如前，像粉条这种深加工的农作物已经上不了普通人的饭桌了。
　　郭家粉坊私下里还收现银，这是郭石开定下的，他担心世道变得太快，正所谓乱世金银，什么也不如真金白银来的实在。此外，郭石开的手里还握有一些老奉币，一旦张少帅又带人打回来了呢，可他哪里知道，那个带走几十万东北军的壮年将领，因为挟制蒋公抗日已被软禁。
　　“爹，开春到现在，咱们就卖了100多斤的粉条，照这样下去，怕是今年你都不用去其他家收地瓜了。”小兰心里盘算完粉坊的账后说道。郭石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家将近二十口的人，还有十几个常用的帮工，这样的经营怕是连这些人的吃喝都支撑不起来。“这才几年光景啊，粉坊的生意就下滑成这样，只怕是等你嫁人，我置办不了跟你大姐那样多的嫁妆了，要知今天这样，我死活也不会让你妈买那日本商社的东西。”郭石开有些气愤。“嘘，爹你快别说了。”小兰听见父亲说日本商社的不是，忙轻声制止了，接着说道，“嫁妆多少也就那样了，世道如此，也没法强求，倒是爹，今年张本先生怎么也没来定粉条，每年端午前后，他都是要来的”。
　　郭石开刚要答话，粉坊推门进来一个人，正是张本先生，“郭老板，我来定今年的粉条”，郭石开心里想着说曹操、曹操到，忙起身上前迎接，“张本先生，你来了，今年打算定多少啊？”“还是老样子，两百斤”，张本先生颔首微笑地答道，他对郭石开的印象很好，一个不卑不亢、勤劳质朴的中国手艺人。
　　郭石开给张本先生搬来一个板凳，张本先生并不客气，坐下后跟郭石开聊起来，“我来沙河几年了，每次来你的作坊，都没有开工，让我很是遗憾，你能告诉我你家制粉的秘诀吗，我一定给你保密”，说着张本先生哈哈大笑起来，郭石开也是笑道，“张本先生哪里的话，就个粉条有什么秘诀，无外乎原材料的质量，我选地瓜啊，专挑那种白瓤的甜地瓜，淀粉含量高，做出来的粉条细腻，香味也足。”张本先生听完轻轻点头道，“这是手艺人的智慧，前几天我的一个学生跟我说，他的爷爷十分擅长用柳条、玉米皮等东西编筐，这本来是很常见的活计，但他的爷爷通过对连接处的巧妙处理，能让柳框变得十分耐用，用中国话说，应该是‘无他，但手熟尔’”。郭石开没听过这句话，但他能通过语境明白这是一句夸奖的话，便笑着继续寒暄。
　　过了一会，张本先生从袖子里掏出钱袋，翻开看，里面有新币、还有几块白银，张本先生顿了一顿，从钱袋里掏出白银递给郭石开，“从第一年开始，你就坚持跟我收现银，不得不说，你很聪明，但我得提醒你”，张本先生抬头碰上郭石开的眼神，说道，“要小心”。说完又是一笑，“我立秋之后来取”，起身离开。
　　郭石开手里揣着银子，望着远去的张本先生的背影，心里有了些感慨，要是日本人都像张本先生，大家的日子又怎么能过成这样。
　　但关于郭家粉坊跟日本人做生意的事情，村里有些人并不赞同，主要是眼热，也有像刘作辅的，觉得跟日本人打交道，失了气节，可他的儿子也得在学堂里学日语，他的衣食住行也离不开日本商社。
　　仲半农今年就高小毕业了，仲家并不打算让他继续读初中，世道艰难，大房总不能一个劳力不出，光吃现成的吧，这是老仲头的原话，说话的时候伟亭也在，但他喝得醉醺醺的，根本就没有反驳。事实证明，老仲头说的没错，自打仲程氏去世，伟亭的手就没撒下酒瓶子，甚至，有复赌的迹象。
　　景真更是名正言顺地干起了家里的活，半农曾看见景真踩着凳子往大铁锅里贴饼子，汗水顺着头发丝往下流，那一刻，本来还想挣扎的半农下定了退学的决心，但有一个条件，景真不能再干大人的活儿。其实，对于仲程氏的死，仲家人对孩子们本是怀有怜悯的，但去年仲程氏死后没多久，日本人就派保长来搜家，竟在大房屋里搜出了几件血衣，虽知这家刚死了媳妇儿，但那个保长怕日本人，还想拿着血衣去邀功，当家的半农二叔是左求右求，还挨了点拳脚，直到日本人撤军，这事儿才了。为此，当家的仲家二房心里梗上了一根刺。
　　半农在学堂的最后一天，张本先生惋惜了好久。可谁想，一个月后，张本先生也离开了。
　　郭石开是从刘作辅那里听到了原因，刘作辅则是听他那念书的儿子说的，“张本先生进了关了，说是他还懂医术，被征到日本军队里做医官了，我说什么来着，他不是好人，那日本军队能干什么，杀中国人、抢中国的土地，他去给日本军队治病去。”刘作辅说着哼了一声，“可他在粉坊定的粉条还没拿走，给了现银的。”郭石开吃惊于这个消息，但他马上想起了跟张本先生未完成的生意。“那没辙了，听说他的老婆孩子返回日本了，你就当他替日本人给中国人还债了吧”。
　　半农不久后也听说了这个消息，同时听到的还有日本人占领上海的“喜报”，这是1937年的年底，距离1937年7月7日不过半年。
　　就在那年，郭家粉坊生意滑坡，仲半农退学务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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