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界线

　　记忆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它帮你存储你想忘掉的东西，在你想重新回忆起来时，又全数倾倒在你面前。

　　七年前。

　　初秋的热风卷起蝉鸣，蹭过没有拉严实的花布窗帘，浸泡在光线充足的午后艳阳中，斜斜落入光滑课桌反射出的璀璨碎片里。

　　还溺在睡梦中的男生不耐烦地把脸转向另一边。

　　教室东南角的音箱冒着“滋滋”电流声，一曲《克罗地亚狂想曲》结束后，广播沉静几秒。
　　终于安静了。男生心想。

　　“时间的列车闪着奇妙的光亮，满载着三十亿人类，飞驰在昼夜的轨道上，穿过季度的城镇，驰过节日的桥梁，喷洒着云雾的蒸汽，燃烧着耀眼的阳光。

　　“它曾穿过冰川世纪的雪原，它曾驰过原始社会的泥浆，它还要通过无数险阻，但终要到达美好的地方。[1]今日文苑芳华为大家介绍我国朦胧派代表诗人，顾城。”

　　男生保持着趴伏在手臂上的姿势，睁开眼睛，已经看不见任何倦意。

　　他拿起校服外套起身，目中无人地从教室后门走出去。

　　被肩膀大力撞击的叶子新条件反射捏紧了手里的矿泉水瓶，清澈干净的水流涌进鼻腔。男生呛住，茫然地看向急迫的好友背影：“去哪儿啊？”

　　“广播站。”男生头也不回地答道。
　　“你不都退出了吗，还去干啥啊？”

　　男生已经拐进楼梯，是否有回答，叶子新也听不见了。

　　***

　　古色红木大门紧闭，银光流转在金属把手上。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扣响实木大门。

　　“进来。”得到应允后，他伴着门合页的“吱呀”声进到广播站内部。狭窄的房间里，只剩站长和负责设备运营的纪弈。

　　广播里正播放《秋日私语》。

　　站长单硕看到他来，眼睛折射出熠熠的光：“哎哟，今天刮得什么风把你吹过来了？”

　　纪弈见到他也很开心，不顾控制台起身跑到他面前，“开阳，我听说你要退出广播站？你怎么想的啊，你可是咱们一监广播站的台柱子，你怎么能走呢？多少女同学沉溺在你声音的温柔乡里。”

　　简开阳面无表情甚至有些嫌弃地瞥他一眼，侧身问女站长：“刚刚是谁在广播？”

　　“来参加面试的高一学生。你才注意到啊？上周六新人试播已经开始了。你最近是不是又熬夜打游戏，你看你这黑眼圈。”

　　单硕伸手要摸他的眼下，男生皱着眉往后仰头躲开：“什么时候确定合格人员？”

　　“这得问你们播音部的大领导。”单硕收拾好桌上散乱的文件，“这次纳新，主持部和播音部一起，报名的一共10个人左右，估计只会留下一半。主持队要的人会多一些，你们播音部撑死进两三个吧。毕竟这里还有你和盛婧在，也轮不到新人发挥的机会。”

　　他们高一的时候，真正参与广播的次数确实并不多，只有在高二师哥师姐生病或有事缺席时，才能出场。

　　但他不一样，他凭借低亮磁性的嗓音，在第一次广播后受到整个南校区的追捧，自然而然挤掉高二学长，跃升为一监广播站的主要播音员。

　　因此还遭到当时高二师哥的白眼。

　　单硕抱着文件走到门口，回头说道：“锁好门。”

　　钥匙一向由技术部负责，因为他们专攻机器设备的调试工作，比其他人来得早、走得晚。纪弈敬礼，目送站长：“收到！”

　　“报名表给我看看。”简开阳说道。纪弈关上电脑，从柜子里的档案盒中抽出一张纸：“你复印一下呗。而且你不能直接去找老吴吗，他和吕瑶天天讨论留谁呢。”

　　“今天广播的是谁？”

　　纪弈走过来，和他一同观看报名表：“我看看……是这个。”他指着报名表倒数第六个名字说道。

　　清晰的墨色宋体字印刷在洁白无瑕的A4纸上。
　　童言夏。

　　纪弈摆好椅子：“这个小学妹，声音还挺好听的。不知道会不会留她。”

　　“广播站没有她这样的音色，吕瑶应该会留。”简开阳把报名表放回档案盒，锁上柜子，与纪弈一同走出广播站。纪弈正在锁门，谨慎否认他，“话是这样说，但是老吴肯定不愿意留。”
　　简开阳疑惑：“为什么？”

　　“他喜欢的可是御姐音，这么治愈少女系的声音，哪能入了他的耳。”纪弈拍拍他的肩膀，“你还是去做做老吴的思想工作吧，我很期待她进广播部哦。”

　　纪弈走在前面，突然顿住脚，转身说道：“到时候你们两个就能成为咱们二中之光。想想就般配。”

　　男生沉默地走在后方。

　　***

　　秋蝉叫得急，吵得叶子新完全静不下心来打游戏，他看一眼身旁陷进沙发里、姿态慵懒的男生：“你不戴耳机不嫌吵吗？”

　　简开阳神色淡然，似乎周围的一切杂音都与自己无关：“耳机脏。”
　　他指的是网吧的耳机。

　　叶子新还想说什么，看着大门的眼睛突然瞪大，面露惊慌，嘴里胡乱咿咿呀呀发出简开阳完全听不懂的语言。

　　他诡异地看向好友。
　　叶子新语无伦次：“胡宣来了，胡宣来了。”他边叫喊着边往桌子低下缩。

　　简开阳顺着他的目光往门口看过去，此时天色微降。

　　女生齐腮短发，逆着光皮肤也如白瓷。她仰头环顾四周，表情里尽是对屋内陈设的嫌弃。
　　哦，这就是叶子新要钓的学妹。

　　简开阳没再仔细观察，全身心投入到游戏中。

　　电脑屏幕右下角图标闪烁，他点开。

　　是吴伯仲的消息，他发来和吕瑶拟好的录取名单，不忘调侃他：之前让你带新人的时候，你不仅拒绝我，还说退出广播站。怎么突然要看新人，转性了？

　　白纸上，童言夏的名字被圈了起来，表示待定。
　　吴伯仲和吕瑶对这个人的意见不和，为此讨论了很久。

　　不等简开阳回话，吴伯仲又问：你这一个周听广播的时候，感觉怎么样，哪个不错？

　　他们虽然同届，但本来上届播音部部长是想将部长位置直接传给简开阳的，简开阳拒绝并引荐吴伯仲。所以现在吴伯仲上任后，对简开阳有所感激并由衷欣赏。

　　对他的意见，采取率为百分之九十六。
　　简开阳深知这一点。

　　他不拐弯抹角回道：留童言夏。

　　吴伯仲对童言夏这种清甜的音色并不感冒，他认为广播站需要的是更为振奋人心的声音，例如新闻联播的播音腔。

　　但留下她，其实也还不错。他忍不住多嘴问简开阳：为什么？

　　男生说，播音部一直以成熟高级的声音镇站，但这种声音太多了，主持部的吕瑶是，现存播音部高二的盛婧也是，平平无奇听了就想睡觉。换个音色，容易提高学生午休后的头脑清醒程度。

　　说得有理有据，吴伯仲无法反驳也不想反驳。

　　吴伯仲重新拟好名单发给简开阳：那就这6个人了。今年就一个男孩子，全是女的。咱们广播站有福了。

　　简开阳又看了看名单，觉得6个人有点多：其他几个人试播的录音你发给我，砍一个。

　　吴伯仲：你真狠啊，开阳师哥。我就把第三个的音频发你吧，这个人是我和吕瑶比较纠结的一个，你要是觉得不行，就pass。

　　广播站不似学生会，房间就那么小，多一个人就少一块地方。
　　并且，广播站确实不需要太多挂名学生。

　　吴伯仲又补了一句：你回广播站吗？

　　简开阳快速打上一个“嗯”，然后接收音频，点击播放。手上操纵着键盘和鼠标，在游戏里欢快地刷装备。

　　那个人究竟播得怎么样，简开阳根本就没听。

　　见一分钟时间差不多结束了，简开阳关掉播放器，回复吴伯仲：这人不行，不要。

　　吴伯仲又拟了一份新录取名单发给他：哦，那就定下这五个人了。
　　男生坐在电脑前嘴角飞扬，轻轻打出两个字：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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