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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那T型槽,侧壁光滑如镜,用直角尺靠上去严丝合缝!
与旁边孙大壮加工的形成了惨烈的对比,甚至比一些正式工的水平都要好!
“我的天……这是怎么做到的?”一个男青工忍不住低呼。
“这光洁度……赶上磨床了吧?”
“你看那装夹,几块垫铁就搞定了,咱们折腾老半天……”
沈红霞骄傲地扬起下巴,挑衅地看向孙大壮和马胜利那边。
孙大壮和马胜利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看着赵之凝加工出的完美工件,再看看自己那惨不忍睹的工件,之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震惊与尴尬。
他们引以为傲的力气,在女工们的技术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孙师傅走了过来,拿起赵之凝加工好的工件,沉默了几秒。他的目光扫过一众青工,最后落在了赵之凝身上。
“装夹是基础,更是手艺。心思巧,下手稳,机器才听你的话。活儿干得好不好,不在嗓门大,不在力气猛,在于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和这里。”他又指了指自己的手。
他顿了顿,看向孙大壮等人:“都看清楚了?技术活,不分男女,只分高低。以后谁再嚼舌头根子,先问问自己,能不能把活儿干到这个份上!”
孙师傅的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那些心存轻视的男青工脸上,孙大壮和马胜利等人都低下了头。
车间里其他原本抱着看热闹心态的老工人,看向赵之凝的眼神也多了几分不同。
下工的铃声响起,车间里的喧嚣渐渐平息。
赵之凝仔细擦拭干净自己使用的机床,收拾好工具,这才和沈红霞一起走出车间。
“累死我了!”旁边传来沈红霞夸张的哀嚎,她正揉着酸痛的胳膊,“感觉这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又麻又胀,抬都抬不起来!”
赵之凝看到她龇牙咧嘴的样子,不禁莞尔。她走过去,自然地伸手帮沈红霞揉捏着僵硬的肌肉。“刚开始都这样,慢慢就习惯了。”
晚风从敞开的车间大门涌入,带着初秋特有的清凉气息,拂过她汗湿的鬓角和额角,带来一阵令人舒畅的凉意。
身体的疲惫是真实的,但赵之凝心底却感到一种踏实的满足感。
近一个月的轮岗,他们把车、钳、铣、焊都接触了一遍,虽然只是皮毛,但那种系统性学习带来的充实感,是前世自己在碎片化积累中无法比拟的。
更让她如饥似渴的,是每晚厂工会组织的夜校。在昏黄的灯光下,她坐在简陋的长条板凳上,摊开手写的教材,学习着这个时代的机械制图、金属工艺学等等知识。
赵之凝感觉,自己就像一棵久旱的禾苗,终于迎来了知识的甘霖。
她以一种近乎贪婪的姿态,疯狂地吸收着新时代赋予她的养分。每一个公式的推导,每一个符号的含义,都让她感到一种拨云见日的兴奋。
*
日子在车间的喧嚣与夜校的静谧中飞快流逝。
转眼,到了春风机械厂发工资的日子。
劳资科门口排起了长队,空气里弥漫着兴奋和期待。
赵之凝拿着崭新的厂牌,心跳得有些快,等待李干事从窗口里递出来一小叠钞票和几张花花绿绿的票证。
“赵之凝,工资加学徒补贴,一共十八块五毛。这是粮票、油票、布票,拿好了。”李干事的声音响起。
十八块五毛!
赵之凝紧紧握住那叠钞票和票证,这是她在这个时代,凭自己的双手和技术,挣到的第一笔工资!
一种强烈的独立感和自豪感油然而生。
前世,她刚从农村进城到纺织厂做女工时,当时的报纸都在讲什么“新女性”“经济独立”。
但她听不懂这些话,只知道每天在纺织机前累死累活地忙14小时,换来的只有5元月薪,还比男工工资要低许多。
这辛苦赚来的5元,除去了通铺的租金、伙食费和雷打不动要寄回老家的钱后,所剩的一点点,甚至不够让她买最便宜的洋碱,来对付繁重劳作带来的头疼脑热。
哪怕后来进了条件更好的机械厂,赵之凝依然要付出比其他人更多的努力,才能拿到跟男工相当的工钱。
更何况,在那样的动荡年代,一个炮弹下来,甚至一次头晕发烧,可能连命都没了,钱又算什么?
“之凝,快看看,我发工钱啦!”沈红霞同样很兴奋,凑过来看着她的工资单,“走,先回宿舍放好,咱们就赶集去!听说今天有大集,可热闹了!”
赵之凝回过神来,用力地点点头。
从宿舍出来后,她跟沈红霞一道汇入了下工的人潮,朝着厂区外的大集走去。
离集市还很远,鼎沸的人声和各种混杂的气味就扑面而来。
道路两旁挤满了摊贩,竹筐里堆着水灵灵的青菜、红彤彤的西红柿;藤条筐里是咯咯叫的鸡鸭;粗布摊子上摆着花花绿绿的布料;还有卖锅碗瓢盆、针头线脑甚至还有卖耗子药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子们的嬉闹声此起彼伏,构成了一幅充满烟火气的人间画卷。
眼前的景象如此鲜活、嘈杂,旺盛的生命力就要喷涌而出。
这份喧闹,让赵之凝想起了改变她一生的那天。
前世,那天晚霞染红了天际,闹市的霓虹灯闪烁,与眼前的喧闹似乎一样。
这是赵之凝从农村逃荒来到这座大都市的第一年。刚满11岁的她,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出了充斥着震耳欲聋的织机轰鸣的车间,暂时远离了令人窒息的棉絮粉尘。
她本应该立刻奔向码头,赶最后一班开往江东工人聚居区的摆渡船,回到那个挤了十几个女工的鸽子笼通铺,匆匆睡一觉后,再开启新一天的劳作。
然而,鬼使神差地,这天她绕到了和平路。
巨大的玻璃橱窗明亮如昼,里面装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摩登女郎假人穿着剪裁合体的旗袍,烫着时兴的波浪卷发,姿态优雅。
橱窗里陈列着玲珑剔透的玻璃丝袜,标签上写着2元;旁边是巴掌大小、镶嵌着水钻的晚宴手包,标签上的数字更是刺目:8元。
橱窗的玻璃,清晰地映照出赵之凝此刻的模样:一个瘦小的黄毛丫头,短发被汗水黏在额角,一身沾着油污的粗布工装,脚上是磨破了边的布鞋。
她苍白的小脸上嵌着凹陷的双眼,眼神里是深深的疲惫和茫然。
橱窗内外,两个世界,隔着冰冷的玻璃,形成了一道触目惊心、无法逾越的鸿沟。
此时,旁边的百货公司大门,一个裹着昂贵皮草的贵妇缓缓走出来,手里拎着好几个印着洋文商标的纸袋。
她瞥了一眼站在橱窗前的赵之凝,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用手帕掩了掩鼻子,快步走向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
那一刻,巨大的屈辱感几乎将赵之凝淹没。
她羡慕那玻璃橱窗里的光鲜亮丽吗?
当然羡慕!
但更多的,是近乎残酷的困惑。
两块钱!一双袜子!是她起早贪黑、忍受着工头辱骂和机器轰鸣近半个月才能换来的血汗钱!
八块钱!一个只能装下口红和粉饼的小包!意味着她要不吃不喝、像骡马一样干上整整两个月!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她的眼前闪过老家茅草屋里,因连年旱涝交不起田租,被地主逼得走投无路的父母佝偻的身影。
闪过同村一起逃荒出来的姐妹小翠,因为找不到工做,被黑心中间人卖进暗/娼/寮时绝望的眼神。
闪过纺织厂车间里,那个才十四岁、因为长时间站立操作累得晕倒在织机旁,却被工头用冷水泼醒,还要继续干活的“包身工”姐妹蜡黄的脸……
这橱窗里的繁华,像海市蜃楼,美丽却虚幻,与她脚下这片正在分崩离析、绝望挣扎的土地格格不入。
正是在这纸醉金迷面前,她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让疼痛使自己清醒。
那天之后,她悄悄接触到了女工夜校。每天下工后,在不起眼的弄堂里,她如饥似渴地学习着方块字,学习着加减乘除。
她和那些同样命运的姐妹们挤在一起,偷偷传阅着油印的《妇女生活》杂志,讨论着刚看过的话剧《别的苦女人》……【1】
身体的极度疲惫与精神的蓬勃觉醒,在她瘦小的身躯里激烈地交织、碰撞,最终凝聚成一股巨大的内在张力,支撑着她与这个古老而苦难的国家,一同承受着时代转轨的灼痛。
“之凝?喂,赵之凝!发什么呆呢?快看那个!多好玩啊!”沈红霞那充满活力的的叫声,将赵之凝从冰冷沉重的记忆泥潭中拽了回来。
眼前的景象瞬间切换,重新充满了鲜活的色彩和温暖的喧嚣。她们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集市最热闹的中心地带,沈红霞正兴奋地指着一个摊位。
那是一个热气腾腾、散发着诱人甜香的糖画摊子。只见老师傅的手腕翻飞,黄澄澄的糖浆像被施了魔法,几下就勾勒出一条活灵活现的金龙。
旁边一个赶集的大妈拗不过眼巴巴的孩子,犹豫再三,还是掏了钱买了一只小兔子糖画,孩子立刻破涕为笑,满足地舔着。
“师傅,糖画怎么卖?”赵之凝听到自己微颤的声音响起。
这声音,穿越了数十年的时空尘埃,带着前世那个在橱窗外握紧拳头、把自己掐出血痕的少女的渴望,也带着此刻这个手握工资、站在阳光下的新工人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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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参考自《妇女研究论丛》2023年第2期《革命与圣火:女工夜校与20世纪30年代上海的劳工教育》,作者:冯淼。(《别的苦女人》是1936年的作品,与赵之凝前世的时间线不符,但我一时没找到其他替代的,大家理解意思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