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镜

　　上一秒还锣鼓喧天，振臂长呼的一众人，在教官说完这句话后，竟然忽的一个个都老实了起来，屏着气没敢说大话，仿佛有一种课堂上老师要提问问题时，如果不会答题就屏气凝神地呆着，免得跟老师确认上眼神的尴尬感。

　　肖林衍有点意外。

　　攀岩对大多数的他们来说，确实是个陌生的领域，虽说刚刚教官三步两步就轻松上去了，但那种常年训练的体力与身手，远非他们这些日复一日坐在教室里的学生所能及的。他们能得到锻炼的机会太少了，就连这两天踢踢腿跑跑步，训练稍微高强度就得腰酸背疼好几天，因此此时盯着这十几米仿佛连阳光都能遮去一半的攀岩墙实在忍不住不望而生畏。

　　段秦转过头看向蒋文杰和邵磊：“你们两个昨天晚上不是还特兴奋，现在不打算上吗？”

　　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堵高墙，都没说话。好半天蒋文杰生硬地回：“嗯……我在思考。”

　　肖林衍才发现，诸如此类，便是来之前说归说闹归闹，真正到了动真格的时候，没人会随随便便开玩笑。

　　“怎么？竟然没一个人想试试吗？”教官拍了拍手，见自己说完话好半天无人应答，也惊讶道，“刚刚在外面的时候不还一个个兴奋得很，一副要进来干翻全场的样子，怎么现在都怵成这样了？”

　　然而回应他的，是一片左看右看的窃窃私语。

　　刘子昊身为班长，相当有替全班人发言的自觉，小声说：“在外面确实也没想到这墙这么高，大家以前都从来没尝试过，害怕才是正常的……”

　　教官听后，噗嗤一声笑了，露出一嘴的大白牙：“就是因为平时大概率没有机会尝试，今天才会让你们来尝试的啊，不然你们以为学校让你们来军训基地只是来喊喊口号踢踢腿跑跑步的吗？”

　　“我们……”

　　见大家仍旧犹豫有顾虑，教官突然问：“我听说你们班是你们学校最拔尖的一批学生，对吧？”

　　所谓1班，当然如此。不过即便是事实，大多数人受到的教育也让他们此时没办法做那第一个骄矜自傲开口承认的人。于是教官静默着等了好几秒，才有人小声地嗯了声。

　　他接着说：“在这之前我是不太清楚你们对军训的理解是什么，也许有人觉得是耽误学习的毫无意义的锻炼，有人觉得是一场逃离学校的秋游，但如果昨天上午你们听了你们校长在主席台上的发言就应该知道，这几天学校把你们送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训练你们的体力和意志力，也为了把你们从始终如一的校园生活里拽出来，给你们看到另外一种生活的可能性。”

　　“生活的可能性？”队伍里一个男生下意识地接话，说完就立即发现自己说错话了，急忙低下头缩进人堆里。

　　这种时候接话不是明摆着承认自己压根没听校长发言。

　　教官没看他，也假装没听到，微微笑了下，答：“是啊，生活的可能性，再长大一点也许你们就会发现，你们遇见的所有一切都是生活的可能性。学习、高考、成绩也不过是其中一种，你们昨天的常规训练是一种，今天的拓展训练也是一种，它们在你们各自的价值体系里也许有不同的重要和不重要的排名，但本质上都只是一种可能性。”

　　肖林衍盘腿坐在地上，原本是低着头躲避太阳，此刻却慢慢抬起来，安静地听着。

　　“所以既然是可能性，那就意味着一定可以选择尝试也可以选择拒绝，选择了也许会失败丢人，也许会成功登顶，不选择当然也不会有错。不过就我个人而言，我应该没有你们在坐诸位聪明的头脑，学生时代也比不上你们那么优秀的成绩，但我觉得如果有可能性摆在我的面前，我就愿意试试，搞砸了丢人也好，玩对了成功也罢，有时候少点顾虑多点勇气，坦然面对自己的成功也坦然接受失败，也许它就会成为成长路上打破自己的一个开始……”

　　教官的话并不像他平时的口令掷地有声，反而有一种兄长般宽厚的温度，萦绕在每个人耳边。他算是毫不留情地——虽然温和——但直接点出了面前这群少年在新的尝试面前害怕失败的胆怯与退缩。

　　他们在自己的成绩里都太优秀了，享受了太多赞美与荣耀，有时候反而会害怕踏出不同的一步。

　　蒋文杰原本还在认真思考自己要不要举手报名的事情，结果被教官这段话吸引走了注意力，连声感慨道：“咱教官的境界原来这么高深吗？”

　　段秦瞥了他一眼：“前面那段是昨天校长在开营仪式上发言的原话。”

　　“嗯？”蒋文杰说，“那我怎么毫无印象？”

　　邵磊默默道：“因为你当时在逼我跟你讨论怎么叠豆腐块被子。”

　　啊，这样啊。
　　蒋文杰一时间如鲠在喉，羞愧得悄悄挪开了脸。

　　段秦嘲笑地看了看他，然后收回目光，侧目见肖林衍望向教官的表情似乎认真又专注，沉默地看着前方，脸上却没有任何情绪。

　　他伸手戳了戳肖林衍的胳膊：“怎么，听入神了？”

　　“没。”肖林衍说，“只是突然觉得这种大道理好像也有点道理。”

　　道理有点道理。段秦好笑道：“肖林衍，你是不是听傻了，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啊。”他又沉默了几秒，而后喃喃道，“我只是想到了我自己，教官和校长说大家的生活都有许多可能性，但我发现，我的生活其实就从来没有另一种可能性。”

　　肖林衍想。

　　他的生活在高压的学习里度过，在被以好意为名而剥夺的兴趣中度过，在父母师长殷切的期盼里度过。
　　他负重般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眼前只一条笔直的大道，没有选择的资格。

　　没有人给他另一种可能性，也没有人能允许他拥有另一种可能性。不是第一就不行，不是第一就需要继续努力，不是第一就需要受到相应的责备，不是第一个就不再是完美小孩和完美学生。

　　可是为什么呢？

　　人要怎么一直完美下去？

　　他的选择和自由又在哪里？

　　听到那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段秦短暂一愣，可很快就明白过来了肖林衍话中的意思。即便只是三言两语，可他明白肖林衍在说什么。

　　与周遭所有人都不同，他像是能够洞穿那双承载着迷茫与难过的眼睛，因为熟悉，因为似曾相识。

　　教官还在前排滔滔不绝地分享自己曾经刚刚入伍新兵蛋子时的经历，然而段秦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觉得心里止不住的一阵阴霾，抬头看了看天，又看向肖林衍，兀自沉默了下来。

　　然而不过几秒——

　　段秦忽然表情一凛，没头没尾地问：“你想试试吗？”

　　“嗯？”

　　“试试这次攀岩。”段秦说，“尝试一次其他可能性，去打破过去的自己。”

　　肖林衍下意识想否认：“不是，我……”

　　段秦却已经行动了。他像是发现了宝藏的探险队员，突然兴奋起来，一手撑着地面，两腿蹬直，从位置上跳了起来。在所有人都望过来的时候，看向教官的方向说：“教官，我想报名。”

　　说完，他又指了指地上一脸茫然的肖林衍：“……还有他。”

　　“卧槽！你们俩怎么这么突然！”蒋文杰也是没想到，一个激灵，“你们俩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打什么招呼啊，想干就干了。”段秦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转身回道。然后又看向肖林衍，笑着伸出手：“试试呗老肖，只是一次攀岩而已，也许尝试了之后你就会很感谢现在站起来的你自己。”

　　肖林衍抬头看向段秦，想说什么，但还没开口就被太阳晃了眼，于是下意识低下头，可还没来得及动作，却又被段秦一把拽起，同他并肩。

　　与此同时，也许是段秦突然的冲动给了其他还在犹豫的人最后一点缺失的信心，前面也陆续有几个站起来报名的。肖林衍懵懵懂懂站起来时，看见霍妤作为班里第一个站起来的女生，被风扬起的马尾在前排的位置格外显眼。

　　见状，蒋文杰也索性两腿一屈，从地上跳起来，站直了说：“不管了，虽然没太听进去教官和校长的话，但来都来了，我就是想撒泼好好玩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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