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行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人？”
　　灌入耳中的那个声音，像是溪涧飞瀑，又好似玉石相击，清泠泠，冷冰冰，还带着些说不出的狠厉意味。好听倒是好听，可是却是一丝人气也无，直教人听了便忍不住便两股战战汗毛直竖。
　　根本就不想转头，然苏辰夜情知元慕音身边的人自己个个都是得罪不起，所以僵直着身躯寻思两回，最后还是缩着脖子转回头去。
　　只是这一转头，苏辰夜当下就又撞进了一双黑水晶一样的通透晶莹，却也黑水晶一样的冰冷尖锐、没有半分活气的眼眸里。
　　一瞬间，虽则已经是有了些微溽热的六月天儿了，苏辰夜顿时却还是生生打了个突儿。赶紧转开眼睛，苏辰夜不敢再看。
　　其实要说这来人的品貌气质在这酒楼诸人之中算是拔了尖儿的，啧啧，莫说是这香满园一干人等，便是放眼天下，恐怕也找不出几个这样顶尖儿的人来，尤其是那样貌——一弯淡若远山的黛眉之下，两粒深海明珠般乌溜溜黑黝黝的眼瞳。挺直如悬胆般的鼻，绯红似花骨朵样的唇，更加上那一头春水般浓密的雾鬓和那一张似脂又似腻的鹅蛋脸，丰姿冶丽，方桃譬李，真真直如从丹青国手的工笔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脸容虽是这般的端丽无双，但那一双眼睛却实在太过慑人，而那周身所散发出来的气息也太过冷冽，所以这样下来，倒叫人只注意到此人的眼睛，而忽略了此人的模样，或者说明明注意到了，也故意忽视。要知道朝堂上因拿此人的样貌做谈资而被拔了舌头的，也不是没有。
　　“对啊，阿歆你看怎么样？”
　　苏辰夜一对上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便鸡皮疙瘩直冒，倒是站在一旁的元慕音，似乎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些，而且对于此人神色的冷厉，似也是早已经习惯。一听那人开口发问，元慕音非但不去追究他话里的嘲讽之意，反是一把扯着苏辰夜凑上前去用献宝一般的口气征询到。
　　“面带谄媚神情浮夸，言语轻薄举止猥琐，简直一无是处。”元慕音倒是热切得很，孰料那人竟是半分面子都不给他留，只一瓢冷水泼将下来，浇了元慕音一个透心凉。
　　“阿歆你……”
　　“不许你这么说他。”
　　那人话音方落，就听得两道声音在苏辰夜耳边同时响起，只那道张口结舌却又满是无奈的声音是从元慕音嘴里发出来的，而那道怒气冲冲而又带着明显的回护意味的，却是——
　　苏辰夜微微侧过脸去，就见身后的沈静宜双手叉腰一脸愤愤的向前探出半边身子对着方才将自己批了个七零八落一钱不值得那个人大吼道。那副尊容，只将沈静宜平日里头那番任性泼辣的做派发挥了个淋漓尽致。
　　被沈静宜的行为弄得又是感动又是震惊的，苏辰夜忙不恃的偷眼打量被顶撞的那位，却见那人先是一怔，接着便是黛眉微蹙，眼神一厉。
　　眼见着那人就要发作出来，苏辰夜心下一紧，当下也不管此时此地，就是噗通一下跪倒在那人的面前，“黄口小儿信口雌黄，景王爷大人大量，还请恕罪。”
　　沈静宜倒也乖觉，一听苏辰夜这话，虽是一头雾水，却也忙跟着一同跪倒。
　　不错，站在苏辰夜面前的，正是大亓皇朝当朝天子云蚩的第二个儿子，也就是由元贵妃所出被赐封为景王的景王爷云澹。云蚩共有三子七女，其中大皇子云岫由李贵人所出，赐号为“泰”，现在北疆镇守边关。二皇子就是现在这身处酒楼的云澹。三皇子云澈，也就是被赐封为容王的，则是由皇后所生。
　　其实说起来皇后先前还生过一个小皇子，按出生年月算更是云蚩的嫡长子，只是那孩儿福薄命浅，还未足月便夭折了，所以这长子的名头倒落在了云岫的身上。只是这云岫就算是顶着长子的名头，也闹不出什么花巧来，只因这李贵人原只是宫中舞姬，机缘巧合之下与云蚩春风一度才有幸怀上胎儿，后来更是母凭子贵这才勉强爬上了贵人的位子。这般的地位，又是这般的身家，母子二人保命已是不及，却哪还有胆子争权夺利兴风作浪？
　　倒是这云澹，虽然是云蚩的第二个儿子，但舅舅本就是手握重权的宰相元时清，母亲元时烟又因长相姣美性情温婉而得宠幸于御前，更兼他自己也是能力卓绝行止端方，所以要说云蚩这三子中能承续大统的，还是首推云澹。
　　其实皇后所生的云澈也并非不可能，只是这云澈性情暴躁喜怒无常，十分为云蚩所不喜。云澈既不见宠于云蚩，皇后那厢即便是做足了水磨工夫也是无用了。
　　今天六月初六，街市上处处张灯结彩人声鼎沸，但生性孤僻的云澹却也并无游逛赏玩的打算，只是禁不住表兄元慕音的一通软磨硬泡反复厮缠，这才乔装易服跟了出来。再说对元慕音最近屡屡提及的那个人，云澹也不是没有一丝丝好奇的。谁料自己刚一张口，就被面前这人点明了身份，云澹心思既细密、防人之心又重，当然立即的就怀疑起了此人的来历与动机。
　　“你怎么知道我是？”秀美狭长的丹凤眼向上一挑，挑出一个妩媚而毒辣的弧度，云澹也不否认苏辰夜的话，只是用着稀松平常的调子反问了出来。然云澹身边的人却都知道，那是景王爷发怒的前兆，脸上越是月白风清，那只能说明王爷的怒气越深重。
　　云澹这般下来，身后紧紧跟随的侍卫自然立时也是虎目圆睁腰身紧绷，绷的如若即将离弦的箭一般，双手更机敏的按上腰间剑柄。
　　云澹这厢心中又是着恼又是警惕，又岂知苏辰夜那厢此时不也是一面深深后悔一面苦思对策，更是受尽了煎熬。对景王爷云澹行事狠辣无情的作风早有耳闻，保住出言冲撞的沈静宜的小命的念头一时间又压倒了一切，故此那一声求饶才想也不想的就从苏辰夜的嘴里脱口而出。待得话说出了口，苏辰夜这才转过念头来——这云澹并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他苏辰夜一个市井小民却又如何知道？
　　机缘巧合得见天颜？这不是扯的吗？他苏辰夜天天被绑在清蘅斋里忙的昏天黑地晕头转向的，哪儿有那个空子去慕天颜啊？！
　　神仙托梦，说自己今天能见到景王爷？呸呸，这个说出口不是被人笑死就是被一阵乱棍打死！
　　哎，看看这一句话给自己惹来多大的麻烦？再说求饶也行啊，干嘛点出面前人的身份呢？这不是明摆着让别人怀疑自己吗？
　　“对啊叶非，你怎么知道阿歆就是？”被云澹那么清清淡淡的一句反问，苏辰夜还正悲惨的身陷在水深火热的挣扎之中，孰料元慕音却还嫌苏辰夜不够烦恼，居然上来再掺一脚，一脸兴味的跟着问道。
　　今天这件事要是说不清楚，只怕以面前两人的精明…
　　两双眼睛齐齐落在自己身上，苏辰夜只觉得此时的自己似要被那灼热的探究目光给活剥了一般。却是正在心烦，一双温热柔软的小手不动声色的如鱼儿一般滑入了自己的掌心。
　　“回元公子，小人记得公子曾经提过，景王爷是自家的表兄，与自己年龄不相上下。”算了，诌吧，反正这段时间元慕音对着自己说的话多了去了，他难道真还能把自己说过的话都一一翻检出来逐句对质不成？握住那双悄悄递进手心里的小手，苏辰夜定下心思。
　　“呃，再说小人、小人看面前这位公子，呃，不不不，是景王爷，王爷衣饰华丽面相清贵举止高雅仪容端方，呃，还有气质高洁大气沉稳，那个谈吐斯文而不失威严，所以小人才妄自揣测。”
　　一副畏畏缩缩没见过世面的小市民模样，苏辰夜掌中紧紧攥着沈静宜的手，嘴上却尽管睁着眼睛一通瞎掰，只将面前的云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不过苏辰夜也知话不能说的太满，虚虚实实才是上策，所以夸了几句之后，苏辰夜便识相的收了声，不过末了还是又郑儿重之的讨饶了一句：“小人与舍弟无意冒犯景王爷天威，还请王爷恕罪。”
　　这么亦真亦假的一番话下来，云澹面上虽是纹丝不动的，不过心里面却有七八分相信了，毕竟自己表兄元慕音本就不是个能藏住话的人，最近又和面前这人过从甚密，因此无意间吐露关于自己的一些事也是无不可能的。再说看这叶非双眼灵动慧黠，一副还有点小聪明的样子，那猜出自己的身份就更简单了。
　　云澹心下半信半疑的，倒是一旁的元慕音，却是全然的被搅糊涂了，“咦？叶非我有跟你讲过家里的事吗？”
　　说过？好像没说过啊？
　　没说过？自己说了那么多话，说不定其中哪句就给带了出来呢?
　　“景王爷与元公子面前，小人不敢有半句假话。”面色如土嘴唇发颤的，苏辰夜一派提心吊胆惴惴难安的小样儿。
　　也是，这样一个一身铜臭的小伙计就算是有那么点小聪明，却又哪敢在明察秋毫心细如发的景王爷面前卖弄，又不是活的不耐烦了？
　　“谅你也不敢。”目光在苏辰夜脸上又是一回打转，只盯到苏辰夜的脸撑得都要僵住了，云澹这才冷冷的丢出一句。
　　心底暗暗地吁一口气，苏辰夜无声的捏了捏手掌心已经被握出汗来的小手。
　　终于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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