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高跷

　　听见有人敲响会客室的门，屋里的侍女迎上去，还没等通报给瑞恩，她就从会客室的里间茶室里走出来了。
　　遣开侍女，会客室外间里，只剩迪伦和瑞恩。

　　迪伦乍一看很平静，可是当瑞恩凝望他的眼睛，发现那里溢满了重重心事，这让瑞恩忍不住问：“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吗？”

　　“对，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说。”迪伦喉结上下滚动，艰难地开口，“我安排了你出去，现在跟你说一下计划……”

　　“出去？”瑞恩急急地打断，“离开瓦特农？我出去？还有谁？”

　　“是这样的，你仔细听，明天会有一批教士离开瓦特农，我会让我的人带你混进去，班达，你记得吗？那个黑发小子，高高的，你跟他说过话的。教士的衣服我备好了，人数也能对上……哦，别哭，别哭，瑞恩，先听我说，你就乖乖地跟着班达，不说话。班达和教士那边打好招呼了，他们会以为你也是个内侍，如果有人盘问你，会有人替你回答。如果……我说如果，你被发现了，他会带着你冲出去，你不用担心其他的，我到时候会把其他人都牵制在瓦特农宫里……”

　　“你不走？”瑞恩瞪大了湿漉漉的双眼。

　　“我不会让他们发现是我送你出去的，相信我，等他们忙着找你的时候我会想办法……”

　　想办法？

　　一瞬间，“想办法”这个词击垮了瑞恩，她止不住剧烈的颤抖，胸膛起伏。

　　这几天，她努力消化回忆，努力尝试新东西，努力快乐，她想反正结局都是毁灭，所以不如在临死前表现得开心点，让迪伦觉着她没有那么可怜，这或许会让他少难受一点。

　　但现在，迪伦用一个计划砸向她，原来他早就在筹划！

　　原来这两年来，他对她的好，远不止一点同情，一点喜欢和一点责任。迪伦与她的关系，原来根本不像她心里一直以为的，两个没有缘分的人狭路相逢之后，终究各自走远。原来对于她，他是“安排好”，对于自己，他是“想办法”。

　　混蛋！混蛋！他简直是疯了！她不傻！自己要是跑了没人会放过他！瑞恩脑子乱乱的，几乎是在咬牙切齿地喊：“绝对不行！我走了你怎么办？”

　　迪伦没有回答，只冲上前搂住了她，这不是他们之间的第一个拥抱，但迪伦和瑞恩心里都清楚，这和以往任何一个都不一样。

　　夹杂着一丝金属气息的香根草味道，密密匝匝包裹住了女孩身上的甜香，迪伦用力揽住瑞恩的腰肢，那温暖而柔软的触感妥帖到了心里，而瑞恩颤抖着，皮肤在迪伦的袖口领口上摩挲，压紧了冷硬的扣子，但她已经察觉不到痛了，她红着眼眶流着泪，听见迪伦在她耳边轻轻说：
　　“这个时机，我等了很久很久，也花了很多功夫准备，就算你不见了，贵族和教会虽然会责难我，但也会相信我，就算不相信，我也能够自保。按照计划，我们虽然……虽然一前一后，但是都能出去。但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那谁都不能幸免……”

　　“那如果他们就是要那你算账呢？你别想哄我！”瑞恩推开迪伦，直直地瞪他。

　　“瑞恩！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万无一失的？记得我说过的吗？贵族和教会都在准备着！局中的人尚且在赌，何况已经被清除出局的我们呢？”迪伦顿了顿，逐渐恢复了温和，“相信我瑞恩，我们一起离开，不好吗？你不想再看看行宫之外吗？你……不想再拥有自由吗？”

　　这次瑞恩算是明白了，迪伦知道他在赌，他无比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最终还是决定做。

　　这种勇气冲击到了她，瑞恩平静了些，深深地看了迪伦一眼，坚定摇头：“自由这种东西，从来都和我没有关系。”
　　“现在，我只想尽量快乐，更重要的是，我想要你还拥有快乐的机会。”

　　迪伦怔住，看着面前的瑞恩，她的裙子乱糟糟的，素白的肌肤上有几道被扣子压出的印记，她仰着一张红而湿润的脸，黑漆漆的眼瞳中，坚定的光一掠而过。

　　“我知道了。”迪伦重重地咬合后槽牙，侧过脸顿了顿，“但是瑞恩，你以为留在这里任由他们对付你，将来等你不在了，我就可以当你没存在过？然后开开心心地去过自己的生活？”

　　“绝不可能。”迪伦的眼睛里跳动起炽热的焰火。

　　“瑞恩，有些坎，永远都跨不过去，比如你。”

　　瑞恩被这种炽热震颤了，她呆呆地望着迪伦，脑子里明明有很多想法，却又空空一片。

　　房间里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瑞恩疲惫地垂下眼睛，泪水大颗大颗地落下来，迪伦半搂过瑞恩，听着她哽咽了许久。

　　最后，瑞恩只带着哭腔说出一句：“那你还说以后要和我一起发呆……你骗人……你为什么要骗人……”

　　心底一酸，迪伦刚要说什么，突然听见有人敲门，迪伦一惊，冷冷地喝道：“谁？”

　　却没想到，还没等到门外那人回应，里间的茶室里，忽然传来一声重重的脆响！

　　里间有人！

　　迪伦头皮一紧，看向怀里的瑞恩，她的脸色也难看极了，小声说：“天啊我忘了，我以为你找我只是问些问题，不会特别大声，就让小杜桑待在里面了。”

　　是他……现在这个关键时期不能轻举妄动，估计不能把他怎么样，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不过，说不定这也是个转机，迪伦暗自思忖，有了主意。

　　但现在先不急处理那个因纽特小子，刚刚敲门的人开口了：“陛下，希尔大人，我是简，午餐时间到了。”
　　“让餐厅的人等一会，另外麻烦叫米拉波先生过来。”迪伦应付道，“还有班达，让他进来。”

　　简应下离开了，很快，班达走进了会客室。

　　盯着班达关上门，迪伦拍了拍瑞恩的肩膀，轻声说：“小杜桑听到也没关系的，我有办法。”瑞恩心定了定。

　　迪伦又吩咐班达：“把住门，米拉波先生来了通知我。”然后拉上瑞恩，推开了茶室的门。

　　本来，因为自己的疏漏，将无辜的小杜桑牵扯进局，瑞恩非常自责不安。她知道事关重大，又不知道迪伦会怎么处理小杜桑。
　　所以她沉着脸，心情糟透了。

　　却没想到，一开门，看到了这样的画面——

　　地毯上一摊茶杯碎片，小杜桑僵硬地缩在沙发里，捂住自己的耳朵，紧闭双眼，疯狂摇头，嘴里不停地碎碎念：“真的只听到半句我就捂住了什么都没听见……求求了请把我打晕绑起来关进小黑屋不要杀我呜呜呜……”

　　竟然有点……想笑。

　　瑞恩哭笑不得，看了迪伦一眼，发现他先是迷惑地皱紧了眉毛，随后舒展开来，对小杜桑说：“真的只听到半句？哪半句？”

　　小杜桑停住碎碎念，睁开眼睛，看见是迪伦，大声喊道：“真的就半句！大人！就听见陛下说别哄她！”

　　瑞恩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听见迪伦戏谑地对小杜桑说：“哦？你现在不还捂着耳朵吗？怎么我问你的问题你就能听见了？不是说捂住了就什么都听不见了吗？”

　　小杜桑的表情如遭雷击。

　　过了半晌，他才结结巴巴地找到了自己的声音：“那那那……那是因为……您刚刚是在屋里说的……之前……之前在屋外说……这门隔音，声音比刚刚小……”

　　“嗯，逻辑还挺自洽，可惜我不相信。”迪伦故意摆出严肃的表情。

　　小杜桑更急了，不知道该如何证明，小脸涨红，在沙发上着急地扭动，简直就是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瑞恩戳了戳迪伦，让他别吓孩子了，于是迪伦不再装出大事不妙的样子，温和下来：“没事的，虽然不知道你听到了多少，但我保证不杀你。”

　　“！谢谢希尔大人！”小杜桑激动得快哭了，想要行个跪礼，瑞恩上前拦住了。

　　刚刚小杜桑着实被吓惨了，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身体还有一丝颤抖，瑞恩坐在他旁边，用自己的手绢给他擦眼泪。

　　过了一会，见小杜桑稍微冷静了一点，迪伦正色：“虽然不会杀你，不过，现在给你两个选择。”

　　“要么，按照你自己说的，把你打晕绑起来扔进小黑屋里，半个月后，也许会有人放你出来。对了，我刚刚叫了米拉波先生来这里，如果你选择进小黑屋，那么医生也将陪你一起……”毕竟迪伦不可能放任一个医生在宫里找学徒，那样迟早都会被贵族和教会察觉，但要是都失踪了反而没什么痕迹，现在的瓦特农宫里没人有精力关心医生。
　　“……要么，你加入我们，帮我们做事，时间紧任务重，演技还要好，但是米拉波先生可以毫不知情地待在宫里，等你做完就可以回到他身边。怎么样？你选哪个？”

　　明明听过医生那么多教诲，什么“能离开别被拴在绳上”，他应该毫不犹豫地选择和医生一起进小黑屋才对。但此刻，小杜桑坐在瑞恩身侧，手被她安抚地攥着，偏过头，能看见她关切的笑容。

　　小杜桑忽然想起这两周在一起玩高跷的时光，是那么的快乐。

　　不论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怎么说她，异端也好，暴君也好，他只知道，她对自己的关心是真的，对高跷的好奇是真的，擦干他眼泪的手绢也是真的。

　　他其实也挺喜欢女王的，那么……自己和女王……算是朋友吧？

　　算吧。

　　既然是朋友，那就可以试着帮忙！

　　小杜桑攥紧拳头，鼓起勇气：“大人，既然您说不管我听到多少，保证不会杀我，那我……可以了解一下具体需要我做什么再选择吗？如果感觉太危险了，我再去小黑屋，也不会泄露您的计划。”

　　迪伦挑眉，有点意外地看着小杜桑，瑞恩在一旁惊讶地说：“对啊，可以先了解一下嘛，你好聪明啊！迪伦，应该可以跟他说吧。”

　　“嗯，可以。”迪伦想了想，“我们原本的计划是在明天，让班达带着瑞恩混在一批教士里离开瓦特农宫，如果有意外，我负责牵制住其他人，但这样我们只是糊弄住了教士，守门士兵那里还是挺麻烦的。”
　　“而如果你加入了，那么你需要在明天，去找守门的士兵，给他们一点好处，随便找一个借口，比如说医生缺药了，让他们放你混进教士里出宫一下，他们自然不会严格盘问你所在的教士队伍了。这样，两边都糊弄，成功率大大上升。”

　　“所以，只需要我去贿赂一下守门？出宫之后买点药品，然后再回宫？”小杜桑仔细考虑了一下，感觉这个任务并不是多么严峻。

　　“对，所以其实不太危险。”迪伦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提醒一下，如果你选择进小黑屋，那么，假如我出事了，那估计就没人给你们送食物了，自然也不会有人放你们出来。”

　　这番话成为压倒天平的最后一根稻草，小杜桑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那我加入你们！”

　　话音刚落，班达走过来，说米拉波医生到了。

　　迪伦露出了一个微笑，这是小杜桑第一次见到希尔大人笑。

　　他在对班达说话，但却注视着小杜桑的眼睛：“告诉米拉波先生，小杜桑想明天出宫一次，让他带着小杜桑回房间好好准备要采买的东西。”

　　小杜桑听到自己可以回房间了，送了一口气，连忙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与迪伦擦肩而过时，耳边飘来他的声音：

　　“合作愉快，明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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