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巧的陷阱

　　在被老胡领走前，陈青勉被他押着去跟黎敏枝道歉。其实他已经道过了，在足球场的时候，他跟她说过两次抱歉。
　　“对不起。”
　　但还需要第三次。
　　他忽然想到一句话，谎言重复千遍就会成为真理。
　　那么，他还差九百九十七遍。
　　“我下次不会这样了。”
　　说完，陈青勉直起腰板。
　　黎敏枝没看他一眼，只是对着老胡淡淡地说了一句：“您带走吧。”
　　“谢谢。”老胡对她再次表达感谢。
　　“没什么。”
　　依旧是没给他一个眼神。
　　等老胡带陈青勉走离综合组办公室很远很远了，陈青勉才开口问他：“老师，您怎么知道的？”
　　老胡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还我怎么知道，这么大的事儿我能不知道？”
　　“对不起。”这一句对不起，比他对黎敏枝说的三句抱歉加起来还要真诚得多。
　　“是，黎老师是严了点……”老胡知道他不是个会闹事的学生，翘课不可能没有理由，所以在听说了这件事后就马不停蹄去班里打探消息，大致把事情给捋清楚了，“可严师出高徒，她能害你吗？”
　　“我觉得……说不准……”陈青勉小声地嘀咕。
　　“你说什么？”老胡问，他有点耳背，说话声小了他就听不见。
　　“我说，您讲得对！”陈青勉加大音量。
　　“要是黎老师布置的作业太多，你可以跟她讲嘛，跟她商量！你一个人去生那种闷气，也不来上课，万一出了事儿怎么办？”老胡摊手问他。
　　陈青勉摇头：“不会的。”
　　“自己的身体，自己要在意，”老胡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肩膀，“行了，回班去吧，记得明天把检讨交给黎老师，写好一点，要是马虎对待，我不会放过你的！”
　　“好。”
　　所以，这意味着他们还有一次私下的见面。
　　在背对着老胡推门的几秒钟，陈青勉的眼睛亮了亮，那股光，足以媲美土星光环，但它被按下了加速键，才眨眼的光景就蒸腾不见了。
　　那两潭明亮的泉眼复归寂然，就像宇宙回到初生时的冷漠。
　　深秋的阳光难得，尤其是像今天这样还带着几分温度的太阳就更加难得了，黎敏枝融进形形色色的学生里。
　　她好像置身在儿童漫画书的深蓝色海洋里。
　　今天她起得稍晚了点，这一来就正好碰上学生往教室里赶。
　　“老师好……”
　　“老师好……”
　　是上课的高峰，所以耳边的问候声此起彼伏。
　　穿过高耸的大树，趋近眼熟的建筑物，黎敏枝前进的方向就跟学生岔开了，前几年文明彻头彻尾规划了一番，现在办公楼和教学楼是独立的。
　　凌乱无序的脚步声变得越来越小，说明她离学生也越来越远。
　　习惯性抬起手表，正打算看一眼时间的时候……
　　“黎老师……”
　　黎敏枝愣了一秒，随即垂下手腕，冷淡地瞥着他：“是你啊。”
　　“您好。”
　　“有事吗？”黎敏枝面无表情地问。
　　“有，”陈青勉点头，然后从书包里找出一张叠好的方格纸，“这个，检讨书，昨天答应要给您的。”
　　黎敏枝看看他手里的东西，又抬眸看看他。
　　“是么？有这么回事吗？”
　　“哦，您忘记了？”
　　“它很重要吗？”黎敏枝反问他。
　　“我不知道。”陈青勉暗暗把这个问题还给她。
　　黎敏枝挑了下眉，视线跟着落在他手上那张方格纸上，她轻轻抽走它，展露出他漂亮修长的手，指腹触摸到墨水笔刻画的痕迹。
　　她捏紧它，感觉到字迹的重量。
　　“无论你写还是不写，那件事都不会一笔勾销的。”
　　陈青勉没说话，脸上的神情也没有变化，他只是眨了下眼睛。
　　说完这句话后，黎敏枝就把检讨书以一个随意的角度塞进包里，准备转身离开时，第一道预备铃敲响。
　　“黎老师。”陈青勉叫她。
　　他还伫立着，看起来并没有因为铃声着急。
　　“怎么，好学生今天还要翘课？”黎敏枝好笑地说。
　　“昨天你问我，”陈青勉微微弯起唇角，明亮的阳光落下来，盖住他半张脸，“是不是故意的。”
　　眼睛突然被抓住。
　　黎敏枝盯住他，目光在一寸不漏地打量他。
　　“是。”
　　“我是故意的。”
　　陈青勉扩大了笑容，让那双眼睛也不可避免地弯了起来，深棕色的瞳孔被光芒点缀，使得愈发清澈。
　　看见她眉头蹙紧，陈青勉马上抢夺主动权：“快上课了，老师，我先走了。”
　　他跑得飞快，只是吸口气的时间就跑进了教学楼。
　　深蓝色奔向大海。
　　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阳光严丝密封地洒落，阴影被填充。
　　张牙舞爪的乖学生？
　　黎敏枝嘲弄地冷笑了一番。
　　还是病人？
　　对他的嗤之以鼻又加重一层。
　　分明活蹦乱跳，健康得很呢。
　　吃了一嘴闷亏，黎敏枝从包里翻出他的检讨，抓巴好几下，直到把它揉成一团才毫不留情丢进路过的某个垃圾桶。
　　垃圾就该待在垃圾桶。
　　体育课在今天的班级是最幸运的，没有冷风和低温，上天赐予人们的是深秋里罕见的灼热。
　　下了课，大家就迫不及待地跑出教室，不到一分钟，2班就只剩下几个正在教室里着急忙慌换足球鞋的男生。
　　其实换不换都行，今天没有比赛，他们只是随便踢一踢，不正规的。
　　陈青勉是懒得换了，所以就站在教室外的走廊等他们，他把两只手搭在铁栏杆上，阳光正好落在他的手心。
　　很热。
　　他握了握双手，却抓不住光。
　　抬首，眼睛在四周乱晃。
　　文明适合细观，历经百年的积淀，这里的每棵树木和每片树叶都有了供人品味的余韵。
　　他把两只手抬起来搁在铁栏杆上，然后俯身把下巴贴了上去。
　　“唔。”
　　脑子被狠狠地踹了一脚。
　　陈青勉直起身子，目光殷切地飞奔着，它的翅膀被炙烤，快要融化。拨开光与影的层叠，高挑的侧脸才出现在他的眼球里。
　　她又穿着那件白色毛衣，精美的花边贴着瓷白的皮肤，那段裸露出来的脖颈被墨黑的发丝半遮着，只露出一半。
　　迷人。
　　尤其是在炙热阳光的照耀下，仿佛是一段世间仅有的美玉。
　　不。
　　他很快在心底把这句判断划掉。
　　迷人的应该是另一半。
　　这是两列并排的教学楼，因为地形的原因有微微的倾斜，形成了一个夹角。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因为那双翅膀散落了一地，再也飞不起来。
　　她面前有个胖胖的小男孩，看起来稚嫩青涩，应该是高一的。
　　微眯着眼睛好久，只因他们之间隔的距离实在有点遥远，陈青勉看见他们身后那间教室的门牌，勉强看见的。
　　高一（19）班。
　　那边是高一。迟钝的他现在才想起来。
　　胖男孩缩了缩肩膀，头也跟着埋得更低。
　　教训人？
　　他猜想。
　　这副架势当然是批评人。
　　抬起左手撑住左脸颊，手指在上面一下一下地敲着，节奏缓慢而慵懒，阳光和他的手指好像在玩捉迷藏，谁也不能左右谁。
　　胡范换好了鞋，急匆匆从班里跑出来，看见陈青勉靠着走廊发呆，于是拍了下他的后背嚷道：“陈青勉，走了……”
　　“哦……”
　　陈青勉收回手，身体已经跟随声音侧过来了，可视线却还停留在对面那条长长的走廊上，尽管她抱着书已经离开。
　　像一缕轻烟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下楼梯时，陈青勉又转过头去，他明知道她已经走了，可是明知道里又好像有一点不相信。
　　但是，黎敏枝真的走了，走得干干净净。
　　是他亲眼看着她从走廊去往教师的办公楼方向。
　　干嘛要在意她走或不走？
　　如果是想知道黎敏枝听见上午那句话的后续反应，他只用等着下节课就行了，她总会来的。
　　下节课。
　　思绪把日历翻开，他看见时间。
　　脚步微微一顿，在跑向足球场的时候，陈青勉差一点就莫名其妙地停下了。
　　下一节课在下周。
　　因为是理科班，所以她的课他们每周只有2节，文明的课长是45分钟，算下来只有90分钟。
　　90分钟。
　　所以他们累计见面的时间只是一个半小时？
　　不……不对。
　　也许都不到20分钟，她不会总是看着他，她的视线只有课前的几分钟是属于他的，再然后，就属于别人了。
　　“嘶——”
　　有股难以言喻的不快乐击中他的心脏。
　　足球场浸满了阳光，比前几天看起来亮了好多，若是静看也是美的。这时，一行学生闯进球场，把这里积攒的岁月静好打碎。
　　不过，足球场的美绝不在于安静。
　　陈青勉跑得慢，在胡范招呼了他很久才加快速度。
　　草地软软的，不像之前那么硬，他试探性地踩了几步，又觉得没什么区别。
　　那么，他踩中是什么？
　　草地？
　　还是阳光？
　　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一瞬间把他的脑子塞得满满的，有点沉重，以至于他再也迈不开步子。
　　他又呆住了，站在球场边像一个木桩子。
　　胡范干脆跑过来，一边拖着他一边焦急地问：“陈青勉！你还踢不踢球了？”
　　“……踢。”陈青勉愣了一分钟才回答胡范。
　　“踢你还愣着干什么，走了！就差你了！”胡范的声音像春天的第一声雷，在陈青勉的耳边响起，几近把他的耳膜震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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