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月亮做主

　　热辣的汤底翻滚沸腾，白雾袅袅，一杯冰啤酒下肚贺子秦又燃起根烟，眯着眼睛翘起腿往后一靠，指尖敲打桌面，问：“戒烟了？”

　　周裴心不在焉地点头，扇扇飘到眼前的烟雾：“别往我这儿吹。”落地窗外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桌上的旺仔牛奶未动分毫，脚边空瓶堆积得无处下脚，看一眼时间，身旁人已经离开半个小时左右了。

　　就算是躲他，这时间未免也太长了，周裴不放心，决定亲自下去看看是什么情况。贺子秦见他要走，着急道：“你不喝了？”

　　周裴解释：“我去看看方垚。”

　　他不提还好，一提贺子秦恍然想起来饭桌上少了个人。

　　屈蔓蔓问：“是不是去卫生间了？”

　　方垚走之前的确是说去卫生间，但不至于去这么久都不回来。周裴指了下屏幕的时间，说：“半个多小时了。”

　　“啊？”贺子秦当即便起身，“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周裴无心管他，披上外套下楼。绕过哄闹的人群钻进男卫生间，隔间的门口空无一人，他心下一沉，出去正好撞上跟上来的贺子秦。

　　“幺儿电话打不通。”贺子秦说。

　　活生生的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况且方垚并非是会一声不吭玩失踪的人，除非遇上无法脱身的事情。

　　无法脱身的事情……附近除了饭店便是网吧，来往的人大多数是高中生——张狂且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龄。
　　周裴的脑袋飞速闪过桩桩件件可能被方垚遇上的事情，心脏一点点收紧。方垚那么胆小，连句重话都不敢大声说，周裴无法想象他此刻有多害怕。

　　酒精带来的眩晕感瞬间消散，周裴屏气凝神，吩咐贺子秦先去问服务员要监控，自己则是出去看看。

　　学校附近人流量大，又恰逢周末，找起人来如海底捞针，周裴避开人群聚集的地方，在附近找了一圈，然而一无所获。

　　他立在饭店门口，静下心来思考，忽然瞥见不远处的一条小巷。他思忖片刻，抬步朝细窄的巷子里走。

　　巷子越往里越阴冷潮湿，附近的学区房和商业楼遮挡住大半阳光，加上是条死胡同，平常无人问津，久而久之就被废弃了。

　　身后贺子秦快步追上来：“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周裴不答反问：“找到了吗？”

　　“没有，电话也打不通，监控只显示他出门。”贺子秦大胆猜测，“幺儿不会提前回学校了吧？”

　　周裴正色道：“不可能，他不会不打招呼就走。”他虽然和方垚接触不多，但非常清楚方垚的为人，直觉告诉他，方垚一定还在附近。

　　贺子秦急得挠头：“可是我刚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他人，电话不接消息不回，完全跟人间蒸发了一样。”

　　周裴说：“你去对面那条街找找，我往前看看。”

　　贺子秦点头：“好。”

　　两人正准备分头寻找，突然听到巷子深处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音未落，周裴几乎是下意识冲出去，原地发愣的贺子秦随即也反应过来跟上。

　　小巷最深处，为首的男生朝地上啐一口浓痰，勾勾手指示意方垚过来：“你们认识？”

　　方垚从头到脚冷得像刚出窖的冰块，双腿因为紧张和害怕绷得僵直，一步也动不了，看着男生凶狠的表情，他内心后悔到了极点。

　　没真本事还敢逞英雄，纯属是找死。

　　半晌没等到答案，男生骤然暴起：“他妈的问你话呢！是不是聋了？！”

　　喉管被一双无形大手扼住，张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反而被吸进去的冷空气搅得心口生疼。方垚扶着墙站稳，无论是悬殊的身型还是人数他都没有底气与之抗争，可他已经迈出第一步，不能再当作没看见。

　　良久，方垚终于鼓足勇气，硬着头皮颤颤巍巍地抬眼回视：“我，我不是……”

　　“方垚！”

　　身后爆发出一声怒吼，震得耳边轰鸣，方垚回过神立马辨认出来人，心里倏地松出一口气，回身迎上两双急切的目光。

　　贺子秦气得头顶生烟，吼道：“过来！出来散步不知道给大哥吱一声啊！”

　　方垚怯怯地叫了声“大哥”，掐着手指不敢动。

　　周裴虽然也着急，但始终没吭声，一颗真心在看清方垚的时候已经安稳落了地。扫视一圈，他敏锐地嗅到股不寻常的硝烟，心里大概也有了答案，于是仗着宽肩长腿两步跨到方垚身前，一米八几的身高将方垚挡了个严严实实。

　　他沉着脸问：“你们找我朋友有什么事吗？”

　　男生见方垚来了俩帮手，有些没底，不知道他背后还有多少人，语气放缓了些：“是他先叫我们的。”

　　他身后几个男生跟着附和，“是他自己多管闲事，你问我们？”
　　“对啊，倒是你们一唱一和的想干嘛？”

　　看来没出事。周裴得到想要的答案，不再理会这群乳臭未干的小子，俯身问方垚：“走吗？”

　　阳光在他身后倾泻，逆光的身影忽然矮了几寸，平视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他脸上的每个细微的表情，甚至是睫毛上翘的弧度。方垚顿了顿，视线越过他落在远处瑟缩的少年身上，支支吾吾道：“那个男孩子……”

　　周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当下心中了然，回身对为首的男生问道：“你们是几年级的？”

　　周裴个子很高，过早接触社会的原因也使他身上沾染了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成熟和戾气，哪怕隔了些距离也压得那群男生怂了胆子，但死鸭子也要嘴硬，领头的男生挺起胸膛给自己壮胆，高声喊道：“要你管！”

　　周裴没了耐心，他本就不愿意插手别人的事，如果不是方垚，他大概率会转身就走。“一分钟之内不离开我就报警。”周裴警告完煞有介事地拿起手机拨号码。

　　男生毕竟年龄小，一听报警登时吓得脸色发白，转念又将结果怨到少年身上，忿恨地留下一句脏话便领着众小弟逃走。

　　方垚转身，迎上贺子秦劈头盖脸的骂声：“你手机呢？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你个没心眼的熊孩子，急死大哥了你知不知道！”

　　方垚低声道歉，眼角的余光却一直在看少年。他想拉他起来，想给他披件外套，想递给他张纸……最想的是对他说别哭，不是你的错。可他没有勇气，哪怕那些人走了，他也不敢过去正视少年。

　　手腕的旧伤疤隐隐作痛。

　　“走吧。”
　　周裴脱下外套披到方垚身上，温热的大掌按在他的后腰，轻轻地推着他往前走。

　　少年晶莹剔透的泪珠烫的方垚心尖发颤，他不敢回头，走出巷子迎面看见等在店门口的屈蔓蔓，又是好一通的关心，末了，她道一句真心实意的“对不起”，恳求方垚再给她一次机会，下次保证他吃好喝好。

　　方垚脑袋乱的像浆糊，后背传来阵阵痛感，不知是不是刚才磕碰到了，也或许是陈年旧伤复发，总之此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结了账，四人搭车回学校。方垚靠窗坐，身旁是同样缄默的周裴，有风拂过，吹得额前的长发胡乱飞舞，他偏过头整理不听话的发型，忽然想起来身上披着周裴的外套。

　　这是方垚第三次披他的外套，而外套的主人此刻已经靠坐着睡着，脖颈后仰，露出一截白皙的皮肤，眼下的乌青能看得出他今天十分疲惫。

　　两人肩挨着肩，方垚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他。熟睡中的周裴褪去清冷感，分明的棱角和端正的五官在阳光下染上几分柔和，像是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凑近了，方垚发现他身上已经没有烟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冽幽远的男香。

　　淡淡的香气萦绕鼻尖，舒缓了紧绷的神经，方垚垂下眸，想起方才周裴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的画面。

　　昏暗阴冷的巷子里，陌生的高中生小混混让他过去，亲近的舍友贺子秦让他过去，可只有不相熟的周裴主动走向他，走到他身边，走到他面前。

　　只有……讨厌他、嫌弃他的周裴。

　　车过减速带颠簸了一下，方垚眼前浮现出那瓶从口袋里掏出的旺仔牛奶。

　　纷乱的情绪堵在心尖，说不清道不明，更无法诉诸于口。

　　方垚心力交瘁，靠在窗边竟也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梦中光怪陆离的画面纷至涌来，吃人的巨兽、海水覆灭的城市、没有出口的火箱……最后画面一转，回到了阳光稀薄的小巷。

　　主人公也从少年变成了方垚。

　　伴随着男生们污秽的脏话，密实的拳头如雨点般落下，疼痛瞬间蔓延至全身。痛，太痛了，挣不开逃不掉的绝望自心底扩散开，慢慢化成了低声的呜咽。

　　要是死了是不是就不会痛了，真想现在就死掉啊。

　　“方垚，醒醒。”

　　忽然，一声轻柔的呼唤从天边传来，拉回了方垚最后一丝澄明的灵魂。

　　他睁开眼，对上一双清澈的眼眸。满溢的眼泪顺着眼角渗进发丝，模糊了视线，方垚像是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不管不顾地扑到那人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周裴一愣，旋即用力拥紧了怀中的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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