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父

　　52
　　被布置得纯白无暇的展厅中，巴赫的大提琴组曲在充斥着清淡木质香的空气中流动着，穿着礼服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轻声交谈着。

　　陈开松松地揽着养子的肩膀，与傅声一同穿过巨大的玻璃门，明亮的灯光不分彼此地打在他们年轻的面庞上。注意到他们的宾客陆续过来打招呼，凡是来打招呼的、不论熟悉陌生，陈开都一视同仁地向他们介绍：“这是陈匡，我的儿子。”

　　这是陈匡第一次站在明亮的灯光下、站在陈开的身边，他有些懵懂地抬头仰视着那些陌生的面孔来来去去。年轻的养父仿佛意识到他的迷茫，将他揽得更紧了些。

　　等面前的宾客们散开后，陈开弯下腰在男孩儿耳边悄声问：“去喝点什么？”陈匡舔舔嘴唇，这才发现自己果真口唇干涩，他点点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陈开四处看看，牵着男孩儿的手腕走到水吧边，拿了一杯浅粉色的西柚气泡水给他：“尝尝。”
　　陈匡小猫似的小口小口喝了会儿。

　　陈开饶有兴趣地打量他：“好喝吗？”
　　陈匡点点头。

　　陈开也挑了一杯饮料拿在手里，他只喝了两口，现在正单手转着玻璃杯玩，灯光透过饮料在雪白的地面上倒映出一小片波光。他抬着另一只手，让影子像鱼儿一样在人造波光中游来游去。

　　陈匡看着地面上的光影发了一会儿呆，忽然问：“傅叔叔呢？”
　　陈开动作一停，侧过脸瞟了养子一眼，开玩笑：“你倒是和他亲。”

　　陈匡手里攥着空了的玻璃杯，有点羞赧地垂下脑袋——前几天傅声接他放学的时候答应了周末带他去打篮球，但是没说是周六还是周日。他刚刚不知怎么的想起这件事，于是就忍不住想问问傅声，可傅声却不知道去哪里了。

　　陈开拍拍男孩儿的后脑勺：“刚刚有人找他，等晚宴开始，我们去位置上见你傅叔叔。”

　　一直等到晚宴开始，陈匡才明白那句“去位置上见傅叔叔”是什么意思。陈开父子俩自然是坐在主桌，傅声却坐在右侧的主宾桌，同陈开的几位重要合作伙伴坐在一起。

　　父子俩落座前，还特地去主宾桌打了个招呼。傅声合群地站在人群中，脸上带着礼貌的笑，直到父子二人的视线扫来时，他冲二人眨了眨眼睛，像是某种互相心知肚明的暗号。

　　陈匡坐在软绵绵的椅子上，像是坐在一朵白云上。陈开就坐在他的边上，在和陌生人轻声寒暄。傅声却坐在别处，不知道在干什么，或许也在和不认识的人说着些什么吧。

　　陈匡没由来的觉得奇怪——这两个男人分明那么亲密，但是却又那么泾渭分明。他不懂大人们的事，却忍不住觉得不同寻常，这一切都似乎在预示着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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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点一过，灯光渐暗，人群窸窸窣窣的交谈声与大提琴声一同低下去。一副巨型油画在LED屏上展开——纯净得几乎透明的云层中，身披薄纱的天神垂目望向荒芜的人间，一行泪水从祂的面颊滑落。泪珠在风中碎成闪烁的金光，又慢慢变换成“FOR TEARS”的字样。

　　正装的主持人缓步上台，在柔和的音乐中轻声说道：“首先感谢诸位拨冗出席由Gulf Gallery主办的拍卖晚会，本次拍卖中产生的全部收益都将捐赠给国际慈善事业组织。在此，请各位把掌声献给慈善活动的发起人兼Gulf Gallery的主理人陈开先生——”

　　伴随如潮的掌声，聚光灯和镜头几乎是同时向主桌扫去。明亮得过分的光束里，陈开向镜头微笑致意。他瓷白的面颊在镜头里闪闪发光，和LED屏中的巨大神明显露出相似的温和神情。

　　主持人狡黠地冲宾客们眨眨眼：“看来陈先生很受大家的喜爱，那么我想冒昧请陈先生和大家说几句——真的只是几句哦！”席间发出微弱的、善意的笑声。

　　陈开微微笑了笑，他接过主持人递来的话筒，却并不上台——他只是站起身面向身后的人群，缓慢又清晰地说道：“感谢诸位带着信任与珍爱之物来到我的面前——我想我们献出的微不足道的金钱，或许无法给世界带来什么改变，也无法照亮每个阴暗的角落。但我会把他们献给泪水，献给痛苦的、快乐的、愤怒的、释然的泪水，无论它们产生的原因是死亡、是痛苦、是贫穷，抑或是战争。这些泪水，不应被遗忘，它一旦落进土地，就永远渗透着这个世界。感谢泪水，感谢铭记泪水的诸位。”

　　追光灯回到舞台上，LED屏幕中的神明仍在哭泣。陈匡则偷偷看向他那恢复沉默的年轻养父，对方的面孔藏在黑暗中，但却任然散发着奇异的微光。

　　陈开注意到男孩迷惑的视线，似乎是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他没有解释自己刚刚说的话，只是轻轻按住养子的肩膀，轻声在男孩儿的耳边说：“等着，给你买个好东西。”

　　拍卖过半，主持人介绍着源源不断的艺术品，陈匡几乎一句话都没听进去——他正在和一道油浸笋壳鱼搏斗。直到陈开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有些迷茫地叼着一口鱼肉看向对方，年轻男人则侧首示意他看台上。

　　陈匡咽下鱼肉，转头看去。

　　主持人似乎向台下看了一眼，脸上又浮现出了那种狡黠的笑：“接下来的这件捐赠品，或许会得到现场很多男士的追捧哦，看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了！”礼仪小姐端着被天鹅绒织物遮盖住的盒子款款上台，主持人几番造势之后，终于揭开谜底——放置于亚克力盒中的捐赠物，赫然是一个圆滚滚的篮球，篮球下垫着一件被叠放整齐的球衣。

　　“没错，这个篮球就是著名国际球星亲笔签名的篮球，以及他曾在世锦赛上穿着过的23号球衣，起拍价为……”

　　陈匡听到那个天文数字般的起拍价时，几乎差点把筷子跌在地上——此后的过程里，他始终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几乎没办法集中精神认真看拍卖。他只知道陈开面色平静地不断举牌，那神神情就好像是“在超市采购时遇到了纸巾大促销，于是买了一整个月的用量回家”而已。

　　直到成交时，主持人手起锤落，那清脆锤击声，几乎是当头棒喝般地砸在陈匡的脑海里。他冷不丁的一个激灵，惊愕地看向养父，不敢相信他居然真的用这么高昂的价格买了一个球……和一件被人穿过的二手球衣。

　　主持人微笑着恭喜陈开抱得珍宝，还开玩笑说：“今天陈先生的安保团队可要辛苦了。”席间再次响起笑声。

　　于此同时，陈开的助理已经效率极高地去后台进行交接了。

　　陈开大方的接受了调侃，等下一件拍卖品上台后，他转过头冲养子眨了眨眼睛，声音里带着笑意：“答应你的篮球——祝贺你学习进步，继续保持哦，陈匡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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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哇塞——哇塞！哇塞！哇塞！”刘跃八爪鱼似的扒在陈匡身上，几乎是语无伦次地不断发出意义不明的惊叹。

　　陈匡盯着篮球上那个潦草的签名看了会儿，左看右看也琢磨不出这几个字到底给刘跃下了什么咒，搞得刘跃像是打了鸡血一样。他忍不住用肩膀撞了刘跃一下：“哎、夸张了吧？”

　　刘跃一惊一乍地蹦起来，义正词严地嘚卟嘚卟了至少八百字，用来指控陈匡对球王的不敬。陈匡看着好朋友脸膛上因为兴奋而浮现出的红晕，有点犹豫地提议：“那……我们今天就用它打球？”

　　还不等刘跃把脑袋摇成拨浪鼓，站在一边听了好一会儿的傅声先忍不住笑了，他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陈匡的后脑勺：“你小子也太奢侈了，要是被广大球迷知道了，非找人教训你一顿不可。”

　　陈匡仰着脑袋，小狗似的看着傅声：“那……那今天就打不了球啦？”

　　刘跃一听这话，登时也傻眼了，刚刚他光顾着兴奋，差点忘了今天来找陈匡就是为了打球。这下，一双可怜巴巴的小眼睛，立马就变成了两双可怜巴巴的小眼睛。

　　傅声可能是照顾陈匡照顾久了，被两个小崽子这么看着，忍不住就生出了一腔父爱。他把两个孩子揽住，揉吧揉吧小脑袋瓜子，说：“早就给你们买好今天要用的篮球了，走，去车库。”

　　车库里停了三四辆车，有北京陈家给的，也有陈开偶尔提到的“哥哥们”送的，还有傅声自己的那辆雷克萨斯。

　　傅声揽着两个小孩儿，正要掏钥匙，就听到边上那辆Panamera鸣了一声喇叭。驾驶座的车窗降下来，陈匡脸上架着副墨镜，挺稀奇地打量着他们：“你们这是——？”

　　“带孩子们出去练练。”傅声朝着刘跃手里的篮球努了努嘴。

　　陈开无师自通地从这句话里提炼出了“亲子活动”这个中心思想，他支着脑袋思考了两秒钟，然后临时起意决定加入这个行程——他冲着外头的两小一大招手：“上车。”

　　傅声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问他：“你今天不是要去工作室那边开会吗？”

　　陈开驶出车库，随手点开通讯录拨出一个电话，那头几乎是马上就接通电话了，陈开吩咐电话里的人：“李助，今天的会我就不参加了，你负责组织一下会议，明天汇总一个brief给我。”

　　对面：“明白。”电话从接通到挂断，用时48秒。

　　信号灯跳红，陈开踩下刹车，冲傅声眨眨眼：“老板拥有的小小特权。”车窗开了一条缝，透进来的微风吹动青年人鬓角的碎发，车后座忽然传来孩子们的笑闹。

　　傅声的心没由来地软了一下，他几乎有点逃避地别开了视线，手指无意识地点开了车载音响，德彪西的Arabesque柔软地流淌出来充满整个车厢，像是丰盈的羽毛，又或者是他胸腔里某种不为人知的情感。

　　这天，傅声和陈开带着孩子们，打了一整个下午的篮球。汗水和德彪西浸透了这个午后，空气里浮动着苦橙叶清冽的气息。

　　擦肩而过时，傅声总是忍不住凝视青年人因为运动出汗而闪闪发光的肌肤，他想：或许就像雪莱说的——“泉水总是向河水汇流，河水又汇入海中”，情感总是令人陷入盲目的甜蜜。

　　篮球准确地穿过篮筐，“嗵”地一声砸在地上。

　　傅声的视线追随着陈开的脚步，他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暗自感慨：我迟早会为这个年轻人犯下大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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