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野工作笔记

　　真一第一次意识到死亡的伟大之处，是阿纲的死。其实，人出生后就可以开始考虑死前能干些什么了。但所有的人都觉得自己可以活得足够长，长到完成所有想要做的事。这怎么可能？死神一点儿也不公平，想死的活得够久，想活的结果在睡梦中就一去不醒。

　　真一一直在做催收高利贷的事情。其实这种事他一点儿也不想做。可是他自十几岁开始从业至今，只熟悉如何通过催债来挣钱了；若是做其他行业，等于全部从头来过。真一没有这样的魄力，更没有为此做过任何努力。

　　阿纲借着母亲死去的机会逃离了家乡，而真一又借助阿纲的逃离去了横滨。横滨的高利贷事务基本都归于港 黑，其他个人小企业无法从中插上一手。

　　“若是想在横滨的黑夜里安心走路，必先要盖上港 黑的章。”

　　这是真一来到这座海滨城市打听到的。咸湿的海风似乎能把人的野心、欲望全部吹散，也能全部将其包容。

　　“必须要加入港 黑吗？你赚得钱也已经够多了吧。真一，我们也不要太贪心。若是借此机会彻底与从前的道路脱离关系就再好不过了。”

　　自己女人讲得这些道理，真一都明白。可他就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的平庸。尤其是如若脱离恶的道路，自己说不定马上要变成以前瞧不起的那群奔波于还债的可怜虫。真一自然也就拒绝了阿纲的提议。当时阿纲是表情似乎是忧郁又不太反驳。这些真一都没有在意。他只在意在这座新的城市能不能赚到足够炫耀的钱。

　　加入港 黑后，并没有和真一想的一样，马上让他从事所擅长的催债业务，而是做一些类似于保安、司机的工作。

　　“今天还是老样子？”

　　“对的，羡慕你这个有老婆的人。男人啊，果然还是需要一个女人。没有女人的滋润，我敏十郎的手艺也要退步了。”

　　坐在真一副驾驶位置上的正是他的搭档——敏十郎——矮瘦个，留了小须胡，三角吊眼，极热爱女人，常说自己来到这世界上的目的就是为了探寻女人身体的奥秘。但因为长相的关系，他一般只能用金钱去各个昏暗巷子里的店中探寻。自然敏十郎的钱还没过月中就在女人身上全部花光。敏十郎对于女人的喜好并没有特别固定的样子。月初，身上钱多的时候就去高级点的店。店里金色的华丽浮世绘织锦屏风后躲藏着月牙眼的年轻少女。这些妖娆的细腰、 奶 白的 肉 体恰能抚慰男人对于自身体能日渐衰退的忧愁。有钱了，哪怕是平时都不会看自己一眼的少女也愿意为自己斟酒。月末，敏十郎则扑进有夫之妇的怀抱中，用年长女性的温柔母性来熨平被金钱伤着的自尊心。这些泥泞中的女子虽然身子已经肮脏了，但美好的品格仍能另男人在贫穷时想到她们。自然，敏十郎羡慕着真一。可是，偶尔他也会邀请真一陪他一起去探店。一个人的堕落总有点坐立不安，两人结伴去向毁灭，总有个伴可以商量。真一对此自然不太感兴趣。

　　曾经真一在认识阿纲前也玩得很疯狂。没日没夜的喝酒，似乎只有女人的怀抱才能让他晚上睡得着，不至于做噩梦。当时的他既希望看见身处困境中的貌美女性被金钱诱惑，又在心里期盼能遇见这么一个女人，无论美丑，能抵抗住钱的魅力，保持自身情感的纯洁。可惜的是，他没有遇到过。更多的是拿捏着虚假的纯洁企图把自己卖个更高的价格。

　　敏十郎觉得真一这样的判断是十分可笑的：“如果你希望见人堕落，那就彻底陪她堕落吧。如果你希望找一个圣洁的女人，也克制自身的欲 望。既不堕落，又不甘于不享乐。迟早你会把自己拖累死。我就很清楚，人生苦短，何不尽情享乐呢？”

　　真一有时也会佩服敏十郎这个男人的聪慧，别人一辈子纠结的东西，于他再简单不过了。可惜的是，敏十郎的享乐终结于女人和战争。

　　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查觉，真一和敏十郎两人也只是觉得最近的工作愈发忙碌，加班的次数也有所增加。等到敏十郎死了的时候，真一才恍然这是一场战争，自己恰恰是战争的亲历者。

　　当时，两人为突击小组收拾完后，敏十郎向真一提议：“今天，店里来了新人。一起去看看吧。”真一还是老样子直接拒绝了敏十郎的邀请。

　　第二天，真一才收到敏十郎死了的消息。听闻，敏十郎正在和信来的女招待胡闹时，被一群刚刚被□□打压过的小组织炸死了。因为死的时候，敏十郎和女招待依偎在一起，肉块全部也都混在了一起。收尸的人只得把两人的肉块一起塞进一个黑色塑料袋拿了回来。正巧刚回来就遇到了真一：“敏十郎也没有亲人了，平时关系比较好的好像也就你一个了。他的尸体就在这。碎的太厉害，只能争取全部拿回来了。你先拿着，若是不要，也由你自行处理了吧。最近死的人也太多了，我们都快来不及处理了。”

　　眼前的男人穿着常见的普通西装，随口抱怨完后，直接也不等真一的回复，就把一袋子肉塞进了真一手里。之后那一天，真一无论无何都回想不起他是怎么替那一塑料袋肉块给寻了块墓地，并亲手葬下去。并打那之后，真一的记忆力就直线下降。准确地说，他已经不再适合走以前的老路了。毕竟连借贷人都记不清，还怎么追讨债务。

　　敏十郎的墓地就在真一当时和阿纲租的房子旁边的一条绿化带中。一块细长的木条就是敏十郎和那个不知名女招待的墓碑。只是后来，木条消失了。敏十郎会不会生气？女招待会不会生气？没有人知道。

　　战争终于快结束了，痛苦的日子也似乎到了极点，只待反弹。阿纲却死了，死于一枚流弹片。当场就死了，没有任何痛苦。真一只是更加沉闷，一天天呆在阿纲生前租的房子。之前，阿纲还经常向真一发火“家里没钱了”，“不是说想要赚大钱吗？钱的影子都没见着一分。”两人为钱的事情经常发生矛盾。结果，阿纲还没看见钱的到来，就先行一步了。

　　阿纲死后没几天，港 黑就胜利了。后来，真一听别人说，这场战争是龙头战争。组织借此一跃而起，成为横滨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真一拿了战后发的一笔大额奖金先是给早就死了的敏十郎买了块墓碑，上面亲自刻好——一生追求女人的吾友和不知名的幸运小姐。刻好墓碑，移好位置后，他又买了一张火车票，带着装有阿纲的骨灰盒，回到妻子生前的家乡。

　　小村庄还是老样子，丝毫没有任何变化。暖和的阳光融化了泥地两边的积雪，湿润了回家的路。轻盈的风吹倒河边的芦苇丛，麦黄色里还藏着几处雪白。母鸭子正在孵蛋。

　　真一能听见的似乎只是手中骨灰盆里的隐约笑声。

　　叮——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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