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如菟

　　一阵风吹入宝殿，项灵犀闻到了淡淡的草木清香，和儿时在王家闻到的一样，那时候她无忧无虑，唯一的烦恼是不管读书、写字、画画，她样样都不如王攸宁，总被那家伙挖苦嘲笑……童年的记忆像清晨的露珠，在阳光下晶莹闪烁，她忍不住一阵恍惚，向前走了几步。
　　天光穿进殿宇，明亮而朦胧。
　　手臂忽然一痛，痛感把她从朦胧恍惚中拉出来。项灵犀清醒过来，对捏了她一把的卫漆感激微笑，心想这白巫很有些本事，不仅会易容，还能变声，还以迷香配合，扮相堪称完美。
　　卫漆没有理睬殿外人，向项灵犀伸手：“信物给我。”
　　他的耳目消息当真灵通，项灵犀眸光闪了闪，佯装糊涂：“什么信物？”
　　“青、白巫的信物给我，大殷兴安宫珠宝随你挑。”
　　君王一诺，一言九鼎。项灵犀不再犹疑，取出青琅玕玉佩和白象牙管交给他。
　　卫漆低头注目。她的指甲染成红色，连带着指尖都是通红，衬得手更白。十指微拢，指尖嫣红，白生生掌心握着青玉白牙，鲜明妩媚，令人意动。
　　卫漆多看了一眼，取走信物，顺手揉了一下她的手：“去吧，罗、高在外面。”
　　项灵犀向外走了两步，又被叫住：
　　“站住。”

　　项灵犀莫名其妙转身，只见卫漆径自开始解甲除袍，不禁吓了一跳——
　　这是要做什么？莫、莫不是要她侍寝？……她小时候偷偷看到过，楚国皇帝弯腰抚一抚阿娘鞋尖的宝珠，或是轻轻拨弄腰间带扣，她就被宫人悄悄抱走了。后来大了些才知道，之后的事情叫做侍寝。
　　所以……难道他打杀不曾尽兴，一时兴起，要她在这里侍寝吗？不，她虽然想做宠妃，但这里众目睽睽，凌乱血腥，她要有骨气地拒绝！
　　绛袍当头罩下，打断项灵犀的胡思乱想，卫漆把她梳着灵蛇髻的头从袍领里穿出来，问：“除了背上，还有哪里有伤？”
　　原来她会错了意，他只是看不过眼她的穿着而已。难怪她觉得背上刺痛之余凉丝丝的，想是衣衫被鞭子弄破了……除了背上伤，还有脸疼，腿上隐约有些刺痛，大约是被打斗的残渣碎片扎破了，不过这些都不用说了，以免被他嫌弃娇气。
　　她摇头：“大体无碍，等会我让小萦看看。”

　　一名侍卫飞快跑到殿下高声禀告：“陛下，藏室走水了！火势凶猛，一时不能浇灭！”
　　项灵犀忙小声道：“陛下要的信息我已经拿到了。”
　　高侍卫也赶到禀告：“陛下，三巫均身负重伤，滇君昏迷，几人身上只搜出黑珍珠，不见白象牙、红珊瑚。”
　　集合四灵信物可开启机括放出鳄王，即滇人饲养凶鳄之首，号称龙神。高侍卫虽已在鳄池投毒，以防万一，四灵信物必须灭除。卫漆下指令：“藏室不必管了，看好红巫，务必找到红珊瑚。”
　　项灵犀找到了金箔假面，捡起来看，可惜被鞭抽坏了，金箔变形得厉害，不能戴了。听到他的话不禁愣住，三巫身负重伤，那么殿外站的人不是白巫？难道真是王攸宁？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怔怔走下殿，感到王攸宁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顿时心头一凛，目不斜视地往罗、高两侍卫方向去了。
　　王攸宁收回目光，唇边带着微笑的弧度，黑色眼睛里却含着冰冷怒意：“请殷国陛下放了我王家部曲。陛下剿匪，王家来助一臂之力，不意陛下竟行此忘恩负义之举。”

　　卫漆走出大殿，立刻有侍卫送来外袍。他边穿边道：“王家是来做什么的，你自己心里清楚。打着先人名号想在云南分一杯羹？手伸得太长，当心折断。”
　　他种种无礼蔑视之举让王攸宁心头燃起怒火：“殷国去云南何止千里之遥？陛下焉知世人如何评说？”
　　卫漆的回应冷淡倨傲：“世人言语，与朕何干。”
　　王攸宁怒极反笑：“陛下如此刚愎自用，也当心过刚易折。”

　　气氛剑拔弩张，一名侍卫过来禀报：“陛下，江离公主将滇国机密文献誊录下来，现已转译完毕，请陛下御览！”
　　卫漆挥手让羽林军解除了对王家部曲的控制，走到项灵犀身边，接过下面递上的帛书。
　　一段文字中有一句做了圈点：以七国贵女处子血肉供奉，令龙神显灵，号令龙战，攻伐必胜，一统天下。
　　项灵犀见他表情毫无变化，试探问：“陛下知道了？”
　　卫漆嗯了声：“你做得不错，回宫就封妃。”
　　项灵犀忙补充：“还有珠宝随我挑，陛下亲口说的。”
　　卫漆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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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攸宁感到进退两难。此次他出行一则为了寻找王家先祖遗物，二则尝试营救楚国六公主。楚国皇帝不仁不智，贸然北伐，乃至兵败和亲。他与楚国六公主项灵犀虽无男女之情，却有口头婚约，更兼童年相识情谊。可如今……
　　进无胜算，退就要彻底放弃项灵犀，任她被北殷深宫吞没。
　　他没想到北殷皇帝如此无耻，竟让未出阁的弱女子为他奔波卖命，且在外行为不端，败坏江离公主清誉……曾经粉雕玉琢、活泼灵动的女娃落到如此境地，他却无力保全，可恨这乱世，礼法随世家一起崩坏，只剩下不堪的贪婪人心。诸国连年争战，苦的是天下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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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项灵犀不知道王攸宁替她伤感了一回命运，让小萦替她更衣处理了伤口，吃了两口东西，困倦不过，搭着小萦的手，蜷在榻上睡了过去。
　　卫漆掀帘进帐看到的便是这幅情状，她窝在榻上昼寝，身量娇小，蜷身睡着的模样神似团成一团的狸奴。论年龄她比五妹义阳还小，才十六，身子骨也不如义阳壮，竟然就这样一路追随他，出色地完成了所有任务。
　　见她把手搁在婢女身上，手指蜷缩着，指尖红通通的，他叫开婢女，上前接手。
　　她鬓发松松笼着半边脸颊，睡容柔美，睫毛长而密，投下两片阴影，嘴唇有点干枯发白，右脸颊涂了药膏，红肿痕迹清晰可见。想到红巫是左手使鞭，他觉得有必要让侍卫给红巫加几道鞭刑。

　　项灵犀醒来有些迷迷瞪瞪，心想小萦骨头怎么变硬了，硌得她手臂酸痛。不对，这气息不是小萦！
　　她睁开眼睛，双眼蓦然瞪大——
　　这是什么状况？她怎么会和卫漆一起睡在榻上？等等，睡在一起不就意味着……
　　她在睡梦里侍寝了？可是为什么她一点感觉都没有，难道睡得那么沉？
　　卫漆小憩了片刻，在她起身的一刻睁开眼：“怎么？”他在外不甚讲究，有时夜间睡少了，便习惯空闲时在榻上补眠养神，不过和人挤在一张榻上还是头一回。
　　项灵犀一时不敢和他对视，低头道：“陛下，这样不好吧，不是说在回宫之前不碰我的吗……”
　　卫漆想起这句承诺，揉了揉额角，淡定起身道：“非常情况，非常对待。你睡不安稳，你的婢女撑不住你。”
　　她在外睡相竟这么差？项灵犀惭愧低头。
　　卫漆抬起她下巴，看着她眼睛道：“今天的事没有下一回，记住我的话。有危险自己躲好，我不需要女人救。”
　　项灵犀垂下眼睛应了一声。他不领情就算了，其实她也是一时冲动而已。
　　指腹在她下巴上抚过，手感柔软细嫩。卫漆有些不解，明明这么娇软脆弱，她哪来那么大的胆子？

　　一旁小萦看着北殷皇帝面不改色地说谎，又听说公主今天竟然冒着危险救他，又见他故意轻薄她家公主，不禁双手握拳站了起来。
　　项灵犀正有些不自在，余光看见动静，转头问：“小萦有什么话要说？”
　　小萦深吸一口气，高声道：“公主心善，小萦……不管怎样，小萦的心都和公主一样！公主喜欢，小萦便欢喜，若公主不喜欢，小萦拼死也要挡在前头！”
　　项灵犀知道她担心自己又不敢说，心下感动，嘴上打趣道：“你的心我领了，不过我从小到大喜欢的可多了，你也要一一欢喜来去么？那可忙不过来。”
　　小萦红着脸坐了回去。她家公主如今喜欢北殷皇帝，那么是不是她多事了？
　　项灵犀见她脸上飞起两朵红云，促狭道：“小萦也会害羞了，将来若有喜欢的人可一定要告诉我，若是彼此中意，我替你做主！”
　　小萦拼命摇头，脸红得要滴血：“公主！小萦不嫁人，一辈子守着公主！”
　　项灵犀摇头笑：“说什么傻话，一辈子守着我做什么？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谁也守不了谁一辈子。”
　　小萦顿时慌了神：“公主不要赶小萦走！”
　　项灵犀自知失言，忙好声安抚她：“好好的谁说要赶你了？谁敢赶你我第一个把人打出去！”心里却想着人最终总是要分离的，就连最爱她的阿娘都已离她而去，多情只会受累，不如看淡些。先贤庄子不是也说过么，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卫漆沉默地看着她，她眼眸如墨色宝石，莹润纯粹，却仿佛心不在焉。这一刻他突然怀疑，她的真心，是否当真如他所想？
　　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盯得有些羞赧不安，项灵犀抚了抚耳边鬓发，问：“陛下取到解药了吧？手臂上的伤大好了吗？”
　　“嗯。”

　　项灵犀感觉卫漆情绪好像有些异样，试探问：“陛下龙体康健，义阳长公主玉体也早已痊愈，陛下还有什么烦心事吗？”
　　卫漆反问：“你有心事？”
　　项灵犀愣了愣，笑道：“没有，陛下为什么这么问？”
　　卫漆目光落在她微笑的唇角上：“今后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项灵犀认真想了想，回答：“在后院种些花木，我喜欢圆团团、粉融融的花，所以想种几丛粉白芍药和青紫绣球，最好还有一棵银杏树，其余的地辟出来种些瓜果。春有花开，秋有果实，风里的银杏叶像无数金黄色蝴蝶……我呢，画画，练舞，摆弄珠宝，琢磨美食。若陛下得闲，可来共享美食，将来若有孩子，就陪孩子玩耍，斗草、弹棋、放风筝，给他一个快活的童年……”
　　卫漆耐心听完，说：“我知道了。”
　　所以她答题通过了没有？从他的反应完全看不出来。前面的确是她梦想中的日子，后面则是隐晦地迎合他，她自己琢磨觉得皇帝应该希望后宫嫔妃贤淑温顺，无野心不争闹，最好关起门不联络，免得生事。

　　“你想要，我就给你。”
　　卫漆握住她的手，她红袖上卷，袖口露出一截手腕洁白如酥，他忍不住将之凑到唇边。
　　项灵犀蓦地红了脸，乱了思绪，只听见自己心跳的怦怦声。
　　他怎么突然……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他呼出的气息是热的，手腕轻痒酥麻，仿佛有虫蚁爬过……

　　卫漆凝视她因为羞意而愈发娇艳的脸，许久，终于等到她抬头，眼中波光盈盈，小声而坚定道：“得遇良人，愿与君好。”
　　得到她肯定热烈的回应，卫漆心里的不快烟消云散，扣着她手腕把她压在几案上。
　　铁灰色眸子映着烛光灼灼，仿佛铁水奔涌。
　　项灵犀心跳得快要蹦出来，他、他要做什么？不会食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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