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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
先生葬在寺侧的小树林中。贵锁在旁搭棚守墓
头七刚过,那边传出消息。李妃也怀孕了。
姜绎暗暗松口气。好啦,都太平点,行吗?
梅夫人却因此少来了。打纳兰怀孕后,她倒是来得勤。见纳兰吐得厉害,还打趣她说:“我跟你说过养孩子有多辛苦,你总是不信,还笑话我。那时候我可比你吐得还厉害,恨得我呀,都想把宝宝塞到他们爹爹肚子去才算。现在你也知道滋味了吧?”
上次她来,照例先去过李妃那边,来这边时脸上便有不高兴的样子偷偷跟纳兰说:“来了,总得去哪边看看吧。不也有了么?可是一见她一说话,心里就老大不痛快。不去,回家又....”
纳兰知道,梅老夫人并不喜欢梅夫人,更加不喜欢自己。因为梅夫人与自己来往,不知道给过儿媳多少脸色了。况且,李妃还是他们正经八百的表妹。
梅夫人长长叹口气:“天也渐渐热了,我那婆母体胖畏夏,家里事多,一时我也没多少功夫出来走走。不是我不想你啊?你可要好好保重。说定了,生下来是男是女都是我们作亲家!”
纳兰微微笑。
她和梅夫人认识,还是在去年南王妃的寿宴上。众女宾对她虽客气却极冷淡,只有同样被人冷淡的梅夫人见了她极欢喜。两人便这样认识。于今南王妃已逝,梅夫人不便往来。没有了爹爹,又没有了可以说话的朋友,只剩下唯一的姐妹含香了,可含香看上去比她还要难过的样子。轻轻抚摸着肚子,这里,有我的孩子。无悲亦无喜,你会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来到这个世上吧。
六月,凝碧台下,满池荷叶碧色渗天,偶有几茎孤红惹眼。纳兰坐在栏边,还有一月就要临盆,找了好几个乳母,她亲自过看,都不太满意。
一会儿,又有一个要她看看。
照例是问了几句,纳兰忽然淡淡的又问:“既然家中尚有几个月的幼女嗷嗷待哺,你又为何忍心丢下她?”那周家嫂子抬头看眼纳兰,微微皱眉抿嘴不语。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不得已的难处,可是这难处,看在别人的眼里,未必就是不得已。说了,也不过徒招鄙弃,何必。
看来这还是个有性子的人呢。纳兰微笑着:“周嫂子,以后你就多费心了。”
月底,纳兰平安产下一女。
生下的是女儿,姜绎心中不知道是失落还是轻松。初为人父,倒是每天都会来看看。孩子满月,文帝赏了不少东西,并赐名为芙瑶。
中秋快到了,纳兰因父亲去世后,身子虚弱至极一直静卧养胎,数七都是在家里遥祭而已,今既可以出门行走,特意上山洒扫,敬供些香火菜蔬糕点。
贵锁立在一旁,一声不响。在纳兰走前,塞了一个小包裹给含香,说是先生用过的东西,一定要让纳兰看看。
那天夜里,纳兰做了一个梦:
爹爹坐在盛开的桃花树下看书。她好像还是个小孩子,坐在爹爹脚边,趴在爹爹膝上,仰头看着那一树繁花。一朵粉红的桃花悠悠荡着圈儿从树上飘忽而下。她怔怔的看着,那一刹,她以为她就是那朵自在轻盈的飞花。
这时,一股热流淌到她手上。竟然是血。她转眼,看见爹爹,爹爹的怎么脸色苍白的像纸呢?眼睛微微闭着,半张着的嘴里涌出大量大量的血,那血看上去那样烫,仿佛冒着无形的烟,空气都在微微颤抖;那血又那样稠,稠的像是根本不能流动的样子。她害怕的要命,却一动也动不了,任由那血慢慢淌过来将她包裹。身上手上都是爹爹的血啊,那血又慢慢凝固,慢慢僵硬。她恐惧得发抖了,抖得自己也开始发烫,烫得身上凝固的血块又开始缓缓流淌。这个瞬间,极度漫长......
不!纳兰从梦中惊醒。鼻端仿佛还有浓稠的血腥味,皮肤上仿佛还附有凝固的血块,脸上是冰一样的冷与火一样的烫,冰与火,仿佛正在皮下滋滋的冒着轻烟。
她全身是汗。
赤脚踩在地上,脚下的冰凉,让她一惊。惊过之后,这凉意反而让她有些安心。
推窗。凭窗而立,冷月清辉,碧天如水,无声无边......
秋风透汗衣。脸上的泪痕也慢慢的在风中吹干,微微僵硬,像是别人的面皮。
月光清冷,纳兰素的心也慢慢的凉。
次日,纳兰生病。
姜绎晚上方知道,便匆匆去看。
“小姐才吃了药,刚发出汗来。”姜绎听含香略略说了几句,进屋一看,烛光下,只见纳兰紧闭双眼,拧皱着眉似极痛苦,浓密的睫毛不断地颤动,汗出透发,几缕黑发散在额角,虽面颊潮红艳如桃花,却双唇苍白偏显憔悴,不由心中一痛在床边坐下叹气。纳兰闻声睁眼,见是他,勉强笑笑,缓缓道:“昨夜我梦见我爹爹了,他全身都是血。”眼泪慢慢流出,哽咽着:“我爹爹,我爹爹,他到底......”
姜绎伸手抚着纳兰的脸道:“你....”,顿一顿,将手拿开道:“你想多了。不要胡思乱想的,好好歇息保养身体要紧。”
“放心”两字终是咽了回去。
纳兰定定的看着他。看一会儿,也不言语,只慢慢闭眼睡了。睡不多时,自翻身向内。姜绎坐在床边,渐觉无趣。自知她心里极是失望。
姜绎无声无息的走了。
纳兰突然觉得自己幼稚的可笑。
她竟然想试试这个男人对她的情意,肯不肯给她一个解释,够不够作出一个保证。
不,不肯。
还是不要难为他了吧。
不见马嵬坡上,宛转蛾眉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
只是当初,不那么相信。
那个上元夜相约黄昏后,她等姜绎直等到月渐中天时分。
爹爹坚决反对她和姜绎的往来。冷静下来想想,她也认为这段感情不可能会有结果。
那天,她本想跟他说散了吧。
他一反平日的端方稳重,唐突拥抱。她本应拂袖而去,再不搭理他才是。只是她转身一抬眼,却看见他额头上的一块於青。他犹自不觉,欢喜依旧:“素素,父皇允了我们的婚事了。”
她只问:“你额头上是怎么了?”
他摸摸,讪讪地:“撞的。不小心撞柱子上了。”
跟在他后面的永安作出个伏地叩首的姿势。
是啊,亲贵如当今皇上的嫡长子,除了这桩门不当户对的婚事,目前又有什么事情一定得他叩首哀求才能得到他父皇的允许呢?
纳兰微微沉默。前路漫漫,只凭一点爱情又如何走得下去?但这世间事,总不过尽心两字,她可有尝试?
既入王府,如履薄冰处处小心,嘻笑怒骂再不敢随心所欲。含香人前人后都毕恭毕敬的称自己“王妃”,时时提醒着她,从此只能端然肃穆摆出个王妃样子,家事上求全苛责,全力而为,在姜绎面前总是温婉退让,从不干涉外事。为的,不过是图个文帝的放心、认可与他姜氏皇家的接纳,以不负他当初叩首力争的一片情意,不过是图个将心安然与归而已。
一切都是白费。
入了这虎狼窝,他也无法两全。爹爹,想起爹爹,我又如何能甘心?
既是纳兰睡时不小心,落被着了风寒,姜绎待她安好了,倒来纳兰房里歇着。
刚睡下,李妃那边就有人来,说李妃突然肚子疼,一定要姜绎去看看。
姜绎看着纳兰,为难。
纳兰微笑,去吧。怀孕的女人比较娇贵。
这样的事渐多了,闹得谁都睡不好。姜绎来看看女儿便走,便很少在这歇宿了。
芙瑶百日后没几天,又逢先文烈皇后忌日,李妃生产在即,身子沉重不便入宫,纳兰便留府照应一二。姜绎便带了女儿。文帝一见,喜欢的不得了,赏赐了不少东西不说,还亲手抱着哄了玩,若不是她要睡觉了,还不舍得交给乳母呢。
回来,乳母对纳兰道:“皇上抱着看了许久,说,真像她姑姑。”
哦?纳兰心中暗暗冷笑。
去年今日,云璇犹在宫里,你是想念她了吧。可是你一样把她嫁到那武林中的王者之家,从此王不见王,终生再无骨肉相会之期。皇家原来一直都是这样无情似多情的,只是她看错了眼。
一天黄昏,纳兰正哄着女儿玩,小公主挥手踢脚的,只要轻轻一碰她,立刻会咯咯大笑起来。纳兰玩心大发,冲着女儿吐吐舌头。小公主初时疑惑不解,慢慢的试着吐了一下粉红的小舌尖。这时姜绎进来了,纳兰忙抱着女儿给他看:“她在笑。她还会吐舌头呢!”
姜绎微笑着凑过去看。
小小芙瑶像是被母亲的惊讶给吓着了,纳兰再次冲她吐吐舌头时,她也不学。
纳兰微微沮丧,说“我小时候,爹爹就经常冲我吐舌头,那时,是笑话我写字难看。其实,他的字写得比我的还难看。”忽然心酸。呵,爹爹,我又想你了。
纳兰的凄楚看在眼里,姜绎只是沉默。是,是我欠你太多。这种感觉再也挥之不去,永永远远的留在他心里。
相对无言,越发尴尬。找个说辞搪塞一下,姜绎匆匆离去。
他走后,屋子里仍然是一片沉寂,阴影中,小小芙瑶在床边的摇篮里沉睡。
纳兰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青石板红砖墙,天色将晚,云霞昏黄,那昏暗的光线,忽然间让纳兰再也看不到希望与未来
这种死寂,这种沉默,已经把我们所有的爱意都耗尽了吧。
你或是我,我们各自的情感,无论是喜是怒是哀是乐是忧是思还是惧,对方都不再不想不愿不能感同身受。
突然之间,纳兰发现她再也不爱那个男人了。
那个她爱过的姜绎,瞬间就在她心中死去。现在他只是某个男人而已。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寂寞掩深闺,昏昏坐欲痴。纳兰素在这个冬日的黄昏中,黯然如垂暮。
在这四面高墙里,每天除了照顾下孩子,就是等待着那个男人,等待着那个男人偶然的到来,等待着和那个甚至将来更多个女人一起分享他?
默坐枯老,把我最最美好的年华都用在对过去快乐时光的回忆中,未来,未来是什么,未来是毫无出路,是暗室一隅度惶惶残生。
从此,要在这无尽的等待中,等待时间悄悄流逝,红颜默默残裉。我的一生才刚刚开始,就要在这无望的岁月里一天天枯萎,一天天风干,也只不过换来那个男人将来偶尔想起时,一声惘然的叹息?
纳兰回身,床边,有她亲爱的女儿。俯身,摇篮里的芙瑶正在沉睡。她身上有淡淡的奶香味,香甜润滑如同牛奶和糖。
呵,我的女儿,当你长大后,你会不会像我一样的失望。对你曾爱过的人失望,因为他爱自己超过爱你。
不,不应该失望。人心无算处,所有的人都是一样,都一样的自私。再爱,爱的也只是自己。
纳兰忽然间想起那一夜做过的恶梦。她爹爹的血。哦,爹爹!她伸出手看,素手纤纤,十指洁净如洗,可是,还是染上血了吧,是为了你吗?为了你啊,孩子。探手,慢慢抚摸着芙瑶的脸,婴儿的皮肤,滑若凝脂。慢慢地,手下滑,停在孩子的脖子上。
沉睡中的婴儿,睡颜如醉酡。
。
你母亲是自私的,她有过一个世界上最最好的父亲,却只想着投奔爱情带累他无辜丧命。她手上染着她父亲的血,她却不敢为他做些什么,借口是为了她的自尊和骄傲。她说她不屑虚与委蛇假意逢迎邀宠争欢,因为她毕竟爱过那个男人,那段感情是真的,所以她不肯再用感情作筹码,为难自己去参加这个恃宠行权的无聊游戏。
不甘心!
可实际上,她仍是一个自私的胆小鬼,她害怕在这样一个没有真情没有希望只有沉默和窒息、爱情已经开始死亡开始腐烂的地方,心中的仇恨,会占据她的灵魂,把她终生的快乐都用来报复算计和提防别人的报复算计上。而怨毒,悲哀也会像杂草一样疯长,遮天蔽日,永无宁日。
像一个悲悲戚戚的苍白鬼魂,在这深院深宫里苟且生存。生命迷茫而飘忽,灵魂呆滞而沉腐。不能哭,绝望,孤单,没有爱,爱不可相信,那是比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更加孤单的孤单。
孤单,孤孤单单。
所以,除了你自己,不要再相信任何人。不要相信他们的爱情,他们只是爱你的美貌爱你的青春爱你的乖巧和温顺。他们的甜言蜜语都是给你准备的绞索和毒药。不要相信他们的话,不要轻意相信他们的任何承诺,不要因此就乖乖的把自己的幸福双手奉上。你的幸福,只对你自己最重要,握在你自己的手上才最牢靠。
纳兰觉得自己的手上,仿佛还有那个梦里父亲滚烫的血在慢慢凝固,她的手慢慢僵硬慢慢扼紧。
孩子,“除了你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俯身,俯得低低的,在芙瑶耳旁喃喃低语。
睡梦中的芙瑶被扼醒,睁开眼睛,她瞪着她的母亲,好像要把这一刻的母亲牢牢的记在心里。闷,她张着嘴挣扎着喘气。
纳兰在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眼睛。多么漂亮的大眼啊,她们都有着同样美丽的轮廓,微微向上挑的眼角。孩子的眼睛如水一样清澈,镜子一样清晰,那里面的自己,怨毒、偏执、绝望,疯狂,陌生!让纳兰惶然后退,跌坐在地上。
我在做什么?
我差点扼死了我的女儿。举起手,皮下的青筋隐隐可现。
我疯了。我一定是疯了!这个坟墓一样的地方已经让我疯狂。
逃,逃吧!
这个念头,忽然间,就像雷雨夜里划破狰狞黑暗的闪电,死白的光芒让纳兰头昏目眩,瘫坐在地上,无力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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