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无月明

　　林子初用一个月便打理好了皇城的事物，像是急不可耐地回到山中。
　　何太傅年轻时是个风雅人，选得地方自然也不差。林子初静静地在以往他住过的屋子里做了下来，只带了一坛浊酒，喝得烂醉。
　　他眼前时不时现出一些旧人，当真是醉得糊涂。江月映入，天上水畔，净颠倒转换来，让人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但他们就是来了，熟悉的面孔，静静地慈爱地看着他。
　　“李将军，朕……朕没有负你所托……”
　　“太傅，太傅莫要罚我戒尺，子初疼，明日便将那圣人训抄好……”
　　“阿疏，这回……这回阿初要你留下陪我。莫要离开好不好”
　　“娘，初儿长大了……”
　　偌大的庭院，分明只有他一个人挨着冰冷的石桌醉酒，却像所有人都觥筹交错，聚在其中。于是林子初便将这想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出来。一时小声抱怨，一时笑得肆意，哪有从前拿捏有度的君王的样子倒像是个在要糖的孩童。
　　“怎么你们都不要阿初了”
　　“阿初有孩子了，念儿晴儿，很是周正，你们能不能看到？”
　　“阿初现在……”林子初看着天边那轮圆月，“甚是想念你们。”
　　他面前的人都含着笑看他，坐在石桌旁，林子初醉眼迷离地扫过，停留在最后的红衣旁，长久地停住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走近，就这样远远看着，看得眼泪从眼角肆意流淌。
　　“不是我的。”他喃喃道，“惊鸿一瞥，雪中寒梅，从来不是我的。”
　　林子初就这样又哭又笑倒在石桌上，脸贴着桌面，目光牢牢锁住那抹红色，方才混乱的神思一点点变得清明，他向来这样，每每见了那抹艳色，便会小心又清醒。
　　只是这次他没有向他走去，因为他实在是很累很累，累得走不动了。
　　“阿初有个宝物，是一颗星星。”他痴痴笑道，仿佛是在向其他人介绍一般，带着纯粹的幸福，“阿初，实在是很喜欢很喜欢，拿在手里都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所以，只能让他回到天上去啦。”
　　就如同原来他问他要不要这皇后之名时，伸出手去想抓那阳光。林子初抬头虚虚伸出手去抓那星星，试探张合手指，最后还是无力垂下。
　　“抓不到，就不抓啦。”林子初喃喃道，终于睡倒在了桌面上。

　　年与再从九重天上下来时，这人间已经换了面孔。先皇早早退位，这新帝却比先皇还要手段非常，将那党羽连根拔起，始开海清河晏，盛世安平之象。
　　所有人都在称颂新皇时，年与却有些为林子初鸣不平。所有盛世的帝王，都走在前人用血肉铺垫好的路上。林子初当年在宁朝岌岌可危时力挽狂澜，这才不至于让这皇位落了他姓。是林子初用尽了笑面下的腌臜手段，这才有新帝畅通无阻的道路。
　　林念如今也为联结世家娶了妻，见了他来，并没有十分惊讶，只是暗叹了一声这真是精魅不老，还旁敲侧击地问了些修炼的法子，年与无所谓告诉一个凡人，因着精怪修炼的法子和人有着天壤之别，见着眼前这副相似面孔，却又摇头道：“你到底不是他。”
　　林念闻言眼神黯淡了下来：“我娘也这般叹过，我是不是永远比不上他”
　　眼前英明神武的帝王眼里尽是迷茫，年与叹了一声，他只知道林子初不会这样，他从未对修炼起过什么心思，即使想追逐他，想跨越这道天堑，也只是自己去询问些法子，但为着社稷为重，民间渐起的风声，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从来担起什么便是什么，即便他不是很愿意接手这个烂摊子，但这要他接了，便会负责到底，任何人也不能强逼。
　　年与成了仙还是精怪，他没像其他精怪一样卸去原本修行的体态，成个完完整整的仙人。而是留了从前的记忆，成了半个精怪。
　　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只是这些年来人间走走，又觉得这世上如他一般的人，是真真切切只有他一个的。
　　林念给他指了方向，通向南向的一座深山而非皇陵。路过皇陵时年与也往里看了一眼，林子初灵牌旁竟是干干净净，一字未刻。想来也是他叮嘱过，不然林念怎可能不把自己母妃的名字刻上去。
　　这痴傻之人，果真为他，落得到黄泉也孑然一身。
　　年与是轻松来的，本意是拜访一位故人，但越临近那深山脚步便越是沉重。到了山脚，望着云雾盘旋的青山，竟是想起初见时他提笔坐在桌前，便是用一个小身板坐出了不动如山的气势。
　　当时他还想，定是个难亲近的小孩。
　　这般走走停停盘山路，却像年与与他跌跌拌拌纠缠得这十几年，到了最后十年，才算得了真正意义上的陪伴。
　　他看了破旧的小屋，石桌上清清冷冷，也不知道他怎会喜欢这满是寒气的屋子，这一看便发现室内许多果真是按照他的喜好来陈设的，当初书房里的笔搁在何处，如今还是搁在木桌何处。仿佛这人最后几年并没有安生地颐养天年，而是活在了过去里。
　　上面还有些歪歪扭扭地花鸟画，练到最后几张，总算有了个模样。
　　年与几乎可以看见这个老头儿气呼呼地将画岔了的扔了废筒的模样。若是他在，或许他还会在发火时小心看他一眼，觑着脸色盘算要不要继续。
　　年与是知道他对他是十分小心的，甚至有些过了头，总是藏着揣着样的，也是可爱。
　　最后绕到了石碑前，那石碑是人新立上去的，上面简单地用剑劈出来个“林子初之墓”，像是某人终于开始践行他所谓简陋的品行。
　　年与忍不住笑起来，却看到后面那抔土，笑声便像被掐在了嗓眼里。
　　他这才惊醒，原来这人真的死了。
　　那个叫林子初的人，真的成了石碑和史书上的几行字。
　　年与想着那日舞狮子时未告别便离去，原是不想留下任何念想，也是他习惯四海为家，却不知如何去好生告别。现在才懵懵懂懂觉得，这样像是赠给那人一场空欢喜。
　　想来这念想在林子初那应是绝了，磕磕绊绊地，却留给了自己。
　　他有些恍惚，将那字迹来回抚摸了一遍，忍不住唤出了声：“子初……”又想到那日他兴起唤他名字，也是说了句世上能有几个林子初。
　　年与现在方才明白，世间可以有很多个林子初，但他想要唤的，已经留在了这石碑上，再不会回应了。
　　他将前额抵在冰冷的石碑上，颈间玉微微发烫，感觉心抽疼。那人那日唤着他的名字，仿佛是含着什么宝贝，翻来覆去一遍又一遍，笑得是真心喜悦。
　　明知无望，他还是轻轻叩了一下石碑，像是当初哄那小孩，低声道了句：“有事便唤。”
　　言罢靠在碑旁，发了一会怔，闭了眼睛。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