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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六年后。M市。
因了工作的缘故,沈亦心三年前来到此地,和同事合租了一个两室一厅。
皓月当空,星光熠熠,交相着辉映在微凉的夜色里。
时间不早了,该去睡了。沈亦心揉揉酸涩的双眼,关掉电脑,刚从椅子上站起,一旁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拿起一看竟是母亲沈慧兰打来的。时间是二十三点三十六分,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打过来,难道家里出事了?
不安地接通电话,沈慧兰的声音在她一声‘妈’之后带着明显的哭腔颤抖无助地传了进来,“亦心,你爸爸他……可能不行了,你快回来吧。”
砰!
手一抖,手机滑落在地。
***
幽深的走廊里鸦雀无声,白炽的格栅灯光投射在两人的身上,沈亦心与沈慧兰坐在一起,静得能分辨出彼此的呼吸,仿佛凝结了周围的空气,夹杂着消毒水的味道,接近死亡的气息。
沈亦心低着头,目光凝滞在自己的脚尖,她想她应该冷静。一直都以为爸爸只是些小毛小病,从来都没有想到需要急救,甚至危在旦夕,怎么会严重到这个程度?马不停蹄地赶来医院,见到的母亲与上次离别时判若两人,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许多。
“怎么会这样,爸爸到底怎么了?”
“亦心,你先别问,等清池出来我再告诉你好吗?”她现在根本无力诉说,她的心思全在急诊室里的那个男子身上。
已经凌晨四点,沈亦心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而急诊室的灯便是在这一刻熄灭,大门缓缓推开。首先走出的那个医生,当他摘下口罩的时候,沈亦心愣了一下,竟是老相识——赵毅。随即反应了过来,他爸爸是这里的院长,他出现在这也就不足为奇了。
再次相见,恍如隔世。
当年,在那强占事件之后,周清池回来见气氛不对一深究就得知了原委,气得进了医院,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周天祺送去了美国。
周天祺彻底消失在她的世界里,心被掏空了一半。既然如此,就不用再和赵毅假装情侣了。沈亦心觉得很对不起赵毅,她觉得自己没脸面对他。所以考了M市的大学,留在M市工作,几乎断了所有老同学的联系。
她以为自己可以重新爱上一个人,她努力了,可是,没有办法,她没有办法让那颗沉寂的心复苏。
赵毅面色凝重,他对沈亦心颔首以示问好,然后走到沈慧兰的面前,郑重说到:“伯母,伯父暂时清醒了,但是他体内过量的铜沉积已经严重损坏了肝、脑甚至心脏,各个器官都已近衰竭,我们……无能为力了。”
沈慧兰初因‘清醒’二字而清亮的眼神复又恍惚了起来,虽说早就有心理准备了,但真正听到这样的坏消息仍是有些不能接受。“那他,还能支撑多久?”
“这要看他的意志,也许一两个星期,也许……只有两三天,你们多陪陪他吧。”
办完了手续后,周清池直接回家休养。他本倦怠的神色在见到沈亦心的那一霎那立刻精神了许多,他高兴地拉着她的手,话语却是明显的中气不足:“亦心,看见了你,爸爸死也瞑目了……”
“爸,你别胡说,”沈亦心打断他,扯起笑意故作轻松,“好好调养一番,很快就又生龙活虎的了。”
“你不用安慰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再说如果不严重,你妈会把你叫来吗?”周清池还想再说什么,止不住一阵咳嗽,沈慧兰立刻上前顺了顺他的后背,“一路劳顿也该累了,躺下休息会吧——亦心,你先出去吧,我在这照顾你爸就好。”
听闻,沈亦心便往外出,掩上了门。心里有个大疑团,想了想,拨了个电话给赵毅,与其问沈慧兰,倒不如直接找他。见到他人已是半个小时之后,她坐在医院附近的公园里,看着那个白衣男子向她走来。
“早就知道你从了医,却没想到我爸爸会成为你的病人。我这个做女儿的是不是很失败,至今都不知道他得的究竟是什么病。”
她的苦笑让赵毅心头一颤,微微泛疼,“不怪你,伯父伯母有意瞒着你的。”
“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一切了吗?”
赵毅在她身边坐下,隔着一人之距,不近不远。清晨的公园里冷冷清清,不见几个人影,很适合谈事。他别开目光望着天边的那抹鱼肚白,缓缓道:“你爸爸患的是威尔森氏症,一种神经系统疾病。简单来说就是由基因异常造成血浆中携带铜离子的蓝胞浆素缺乏,铜离子代谢产生异常,过多的铜离子沉淀,造成全身性的症状。”
“你是我爸爸的主治医生?”虽是这么问,但沈亦心直觉不应该是他,毕竟他出师不久,经验尚不丰富,就算再优秀也没理由担此重角。果然,她听见他说:“我哪有那个资格,我只是打下手的,主治是我爸爸,伯父的病情一直都是他在跟进。”
“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还记得伯父被汽车撞倒的那年吗?”
“当然。”怎么可能不记得,爸爸是为了救她才进医院的,因为陆家与赵家算是熟识,一有事都是去往这家医院。
“就是那个时候检查出来的,当时已发病,处于初期,医院立即采用了螯合物疗法,但接受此疗法的患者产生有效反应的微乎其微,而你爸爸并不幸运,后来病情复发来院治疗过很多次,甚至进行了肝脏移植,却起了排斥反应,病情继续恶化。我也是去年才参与进伯父的病例,他一直要求我瞒着你。”
沈亦心听着,很多细节慢慢想起,怪不得车祸那会有一天妈妈被医生叫去后精神恍惚的,怪不得某一次见爸爸的药里有一盒叫铜什么的合剂,她当时虽觉奇怪倒未深究,以后就再没见过。
“威什么氏的……那个病它会遗传吗?”
“会,前提条件是父母双方都带有致病基因,才有四分之一的可能生下一个罹病的孩子,这个致病基因的携带者本身并不发病。”
沈亦心细想了一遍他的话,不禁起疑,既然如此,那妈妈为什么还要让她和周天祺去做体检?莫非……“对了,当时是谁跟我爸爸做的换肝手术,是我妈吗?”
她的重点是最后一问,她希望可以从赵毅嘴里听到一些线索来证明自己的猜测,而对方显然如她所愿了。
“是一个中年男子,你爸妈已经答谢过他了。不过说到你妈,当初决定进行肝移植手术的时候,她立刻提出换她的,但化验下来发现她竟然也携带着威尔森氏的致病基因。”
果然是这样,原来周天祺只是顺带的,她的体检才是关键,沈亦心心底一声长叹。突然她想到了什么,绞在一起的双手缠握得更紧,声线略抖着问:“威尔森氏有哪些症状?”
“症状?……最常见的就是四肢无力、走路不稳,还有头晕腹痛,人也容易疲累、情绪不佳,甚至可能精神分裂——亦心,你怎么了?”她的神色令赵毅感到不安,下意识地想伸出手去抚平她紧皱的眉头。
“哦,没事。”沈亦心恍若惊梦,然后故作镇定地拢了拢额前的刘海,淡淡一笑,“对不起,这么早来打扰你,你也很累了,去休息会吧。”
“我习惯了,倒是你,该去补个眠,我记得……”记得她向来注重睡眠质量,最喜爱的就属被窝了,只是……“没什么,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打的就可以。”告别了赵毅,沈亦心强打的精神立时萎靡,整个人怔忪不安起来。
祸不单行,真的会这样吗?
有人说,人一生的精力是既定的,只有那么多,过早地透支只会令死亡提前到来。
周清池从政二十余年,谈不上任劳任怨,但忧心思虑总是在所难免,而精神上的疲惫远比身体上来得厉害许多。为了一步步往上爬,明争暗斗了那么多年,心早已疲累不堪,总算爬上了□□的位置,却彻底败给了病痛的折磨。
两天后,这个才近知天命之年的男子在沈慧兰母女的悲痛中撒手人寰,他一直在等,等着周天祺的到来,却终成遗憾。弥留之际,他气若游丝地对着身旁的人儿交代着最后的嘱托:“亦心,不管天祺做了什么,你都不要生他的气,都原谅他好吗?”他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属周天祺了,对他们母子,他终是心存愧疚的。
沈亦心望着那张几乎没什么血色的脸庞,心里酸酸的,咬着唇强忍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周天祺之于她来说,是弟弟,是永远的亲人,若他惹她,她会生气,但也会原谅,毕竟,他不是一个无关痛痒的人。
她这样告诉周清池,后者听完后是含着笑的,笑着闭上了双眼。再看不见泪水决堤的容颜,也听不见撕心裂肺的哭喊,他的世界,从此寂灭。
那一天的天空是灰色的,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间歇间续。灵堂里一片斑白,肃穆的‘奠’字立在正前方,宣告着一代英年的早逝,将本就沉重的氛围渲染得更加压抑。
沈亦心同沈慧兰跪在一边,对那些前来吊唁的亲友们鞠躬谢礼。她没再哭泣,平静地听着那一声声的‘节哀顺变’。脑海中慢镜头回放起与周清池相处的点点滴滴,从她踏进这个家开始,每一段,都幸福得心碎。
恍然间,有久违的脚步声传来,她抬起眼,瞥见出现在门口的身影时,不由愣住。那人,只望了她一眼便别开了目光,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朝里走来。
这就是——宿命。
爸,天祺回来了,你看见了吗?沈亦心心想着。不得不承认,此刻她的内心有如擂鼓,多年未见,当年的那个男孩长大了,本来白皙的皮肤变成了健康的小麦色,浑身都散发着一种阳光的味道,即便是在这沉闷的氛围里。
——我本属于黑暗,你拉着我说要带我奔向光明,我欣然抓紧你的手,几乎就要看见阳光,你却突然把我放开,从此我堕入更暗黑的深渊。可是你热爱光明,那么我便自己从黑潭中爬起,去追逐去适应。相信吗?再回到你身边时我不会再是那个阴郁的少年。
这是他到美国的第三年给她发来的邮件,唯一的一封。如今想起,几乎有恍如隔世的感觉。看着他走到自己跟前,沈亦心嘴角轻扯,目光怔然,心绪渐渐平稳。
周天祺在灵前深深地三鞠躬,曾经,他恨他的父亲,恨他将自己送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国度,那个没有某人的地方,让他孤零零一人。这么些年,他都没有回来过,一方面是赌气,另一方面,他想在最短的时间内让自己变得强大,强大到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把他从沈亦心身边赶走。
可是,他终究是敬爱他的父亲的,那个给了他生命的男人,他却没有见到最后一面。子欲养而亲不待,徒留追悔莫及。
办完了丧事后,周天祺没再打算去美国,本来他就在准备回国事宜,物品也都托运了回来。吐着烟圈,靠在二楼的拐角处,他得好好想想以后的人生。
楼梯口传来隐约的谈话声,有脚步上楼,声音也愈见清晰。他掐灭了手中的烟静静地听着,那几声低低柔柔的话语,那么真实,不再是午夜梦回之时萦绕在耳畔的虚幻。脚步声临近,然后,就这么迎面对上。
对视良久,周天祺整了整衣冠,首先打出招呼:“沈亦心,好久不见。”
据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包括快乐与悲伤。有时候他想,如果时间真能让自己对她的眷恋消失殆尽,那样也挺好的,无爱无恨纵然寂寞,却也不会像现在这般煎熬,每一夜都是止不住的入骨相思。
“好久不见。”沈亦心曾幻想过当这个男子再次回到她面前时会是怎么样一副场景,这次回来,记忆里的模样没变,但岁月似乎磨去了他的棱角,使他看上去很是柔和,就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不再是那个阴郁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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