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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魂
昏暗的房间被挂帘遮挡得严严实实，日光隔着挂帘透过来，将室内照了个半昏半暗，刚刚好能够看清屋子里的陈设，再多一分也看不清了。
明祈与明瑞对坐在桌前，他尽量不去直视明瑞的脸，唯恐会伤了明瑞的自尊心。
其实即使不看，明祈也知道那张脸是什么样子的。白皙瘦削的脸，高挺的鼻梁，与二娘如出一辙的精致眉眼……
那原本是一张比女子还要漂亮的脸——如果没有右边脸颊上那一大片狰狞丑陋的疤痕的话。
见明祈一直端坐着不说话，明瑞主动为他倒了一杯茶，低沉沙哑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无奈。“你不必每次见我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我虽反感别人的目光，但你是不一样的，你是我弟弟，就算不想见任何人，我也想见你。”
明祈这才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愧疚，但更多的是心疼。“大哥，我听二娘说，你这几日越发不喜见日光了，我有些担心，就过来看看你……”
明瑞稍稍偏过脸颊，尽量不让明祈看见自己的右半张脸，小声道：“日光会令我感到厌烦，也感到害怕……”
举起茶杯，没滋没味地喝了一口，明祈郁郁道：“如果当初大哥你没有跑回来救我，也就不会被烧伤……”
明瑞无奈地叹了口气。“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当初的事情不怪你，你当时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你能有什么办法。而且你是我弟弟，我从来都不后悔救你。用我半张脸，换你一条命，我心甘情愿。”
明祈更加心疼了，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明瑞按了回去。“你若是再跟我这样见外，下次你再来敲门，我可就装睡不理了。”
闻言，明祈也只能听话地点了点头，兀自喝起茶来。
明瑞见明祈终于不再陷于自责的情绪里，便微笑着开口道：“中秋节快到了，你有的忙了。别太累着自己了，多注意身体。”
明祈道：“我会的。大哥你也是……虽然你不喜见光，但也不能一直闷在房间里不出门，还是该多出去走动一下。你看看咱们的小叔，坐着轮椅都挡不住他偷溜出去的心。”
明瑞难得一见的笑出了声。“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你我推着小叔出去游玩，路遇一个很陡的坡，小叔的轮椅没停住，顺着下坡极快速地冲了下去……”
明祈也想起了这段回忆，忍不住大笑道：“怎会不记得！当时你我吓得脸都白了，赶紧追了上去，还好最后轮椅自己慢慢地停住了，小叔毫发无损，不然祖母非打烂你我的屁股不可！”
明瑞的眼中带了些光亮。“虽说屁股没被打烂，但还不是被祖母罚闭门思过了三日，还连带着爹爹也跟着挨了骂。”
摇了摇扇子，明祈似乎很回味。“那时小叔十七岁，大哥你十一岁，我十岁，明悦七岁。”
明瑞点了点头。“那时我还是喜欢日光的呢。”
闻言，明祈的眼中闪过一丝伤感。“一眨眼，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见明祈又有些伤怀了，明瑞便刻意岔开了话题。“前些日子钟家老爷和二小姐来明府做客，我托病没出去相见，你不会怪我吧？”
明祈摇了摇头。“我怎会怪大哥？”
明瑞答：“毕竟他们是冲你而来的……”
明祈合拢折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无奈道：“别说是大哥你了，就是我自己都不想见他们。每次他们一来，我都借故去铺子里。”
明瑞打趣道：“看来你是没看上那位钟家二小姐了。听说那钟家二小姐才貌双全，知书达理，是个不错的姑娘，你也到了适婚的年纪，也别太挑剔了。”
明祈有些骄傲地说道：“倒也不是挑剔，我不过是想和自己真心喜欢的女子相爱一生罢了。”
挑了挑眉，明瑞试探地问：“听你这语气，似乎心里已经有了真心喜欢的女子？”
明祈一向敬重自己的兄长，便也不隐瞒明瑞。“最近倒是认识了一个很特别的姑娘。”
明瑞喝了口茶，叹息道：“能让你挂在嘴边的女子，这还是头一个。”
闻言，明祈有些调皮地朝明瑞眨了眨眼。“改日带她来给大哥你瞧瞧。”
明瑞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弟弟。“你啊，又说傻话了！我这副样子，你也不怕吓到了人家姑娘。”
明祈摇了摇扇子，胸有成竹地道：“大哥放心，她绝对不会！她可不是个普通的娇女子！”
明瑞这才愉悦地点了点头，脸上忧郁的神色减淡了几分。
兄弟二人喝着茶，聊着天，从儿时趣事到未来婚事，一晃眼间一个时辰便过去了。
又跟自己的兄长嘱咐了几句，明祈便起身欲走，正巧这时辛氏推门走了进来，手上抱着一件崭新的貂绒袄子。
明祈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二娘，你来了。”
辛氏笑弯了眉眼，满脸的慈爱。“我方才便来一趟了，走到门口，听见瑞儿房里有说有笑的，一猜便是祈儿你来了，便又回去取了这件袄子来，你快穿上试试合不合适。”
说着，便将毛色湛亮的貂绒袄子披在了明祈的身上，一边理弄，一边打量着，脸上是挂不住的笑意。“瞧瞧，我就说祈儿穿上一定很好看。瑞儿你瞧着如何呀？”
明瑞附和道：“不错，很好看。”
明祈穿着柔暖的大袄，语带感激又有些无奈道：“二娘，你又给我做新衣裳了，去年那身我都还没穿几次呢！以后便别做了吧，我够穿的。”
辛氏故作伤心地叹了口气。“唉，你大哥平日里整天闷在屋子里不出门，我给他做的衣裳他都没机会穿！现在连你也嫌弃二娘的手艺了是不是！”
明祈连忙哄道：“二娘说哪里话！我知道二娘疼我和大哥，我这不也是怕二娘你太辛劳嘛！我真的不缺吃穿，就算缺了也有下人去采买，二娘以后就别受累了！”
辛氏嘴上虽是略带嗔怨，眼中却满是慈爱。“算你小子有良心！这袄子我给你和瑞儿一人做了一件，还给悦儿做了件白色的，她肯定喜欢。再过几个月就要入冬了，你们几个孩子穿上了都暖暖和和的，我也就放心了。”
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辛氏的脸上带着一丝心疼，却也只能温言道：“瑞儿，入秋了，日光没那么足，你便也多开开窗，少遮些帘子吧。你看看，这屋里头昏黑昏黑的，祈儿来了，也待的不舒坦。”
明瑞垂下眼眸，忧郁道：“知道了，娘。”
向明瑞道了别，明祈与辛氏一同退了出来。
辛氏的面色有些忧愁。“唉，瑞儿的性子越发孤僻了，现在连我的面都不太爱见了，也唯独见了你才会高兴些。祈儿，二娘谢谢你，经常来看瑞儿。”
明祈抱着辛氏送他的貂绒袄子，轻声安慰道：“二娘你放心，我一得空闲便会来探望大哥。”
辛氏为明祈理了理有些歪斜的衣领，柔声道：“好孩子，有你照顾着瑞儿，二娘放心。”
待听闻明祈与辛氏的脚步声走远，直至消失不见，闷在黑屋子里的明瑞方才全身瘫软地跌坐回椅子上，眼神复又变回了忧郁。
其实他还是时时刻刻地徘徊在自我厌恶中，脆弱得一塌糊涂，只是不想让明祈见到这副样子罢了。
明祈在的时候，他便是一只萤火虫，打起全部精神来显得自己尚有光亮。待明祈一离开，他便又变回了那一缕丑陋孤独的幽魂，独自在黑暗里叹息、游荡。
他惧怕日光。因为那炽热的光亮就像燃烧的火，像十年前的那场大火。当日光照在他身体上的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浑身发烫，脸上的伤疤似乎又开始流出令人作呕的脓血……
抬起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右脸上的那片疤痕，明瑞的手指不停地颤抖。
最后，一下子将桌子上的茶壶杯盘全都扫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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