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梦

　　正文012

　　初五前的这几天，肖家没有一刻是消停的，来来往往串门的人，不是在院里放花炮就是在院外敲锣打鼓，本就容易失眠的肖谔，又在床上躺尸三天，终于在初四的晚上有了些许困意。
　　这一觉睡得他浑身酸痛，醒来时仿佛肉/身重新生长了一遍，骨缝里都透着酸楚。很意外，一夜无梦，肖谔一方面庆幸没有梦见文祺，他怕自己会醒不过来，就这样跟着梦里的人走了，一方面又失落没能梦到文祺，因为这是他唯一可以见到文祺的方式。

　　走进卫生间潦草抹了把脸，肖谔对着镜子左右晃晃脑袋，头发有些长了，不再是薄薄一层青渣，褪去以往拒人千里的冷冽感，看上去温和不少。
　　他拿起电推剪，摁下开关，静谧的空间响起“嗡嗡”的电流声响，肖谔看着镜中的自己，叹口气，又将电推剪关掉，换成刮胡刀，把绕唇一周冒头的胡渣仔细剃理干净。

　　总共去不了几天，没什么要带的换洗衣服，但云南是座春城，虽也分四季，冬天的气温还是比北方略高一些。肖谔想了想，随便往背包里塞两件薄款外套，再添些短袖T恤，差不多了。
　　套上深绿色的冲锋衣，下身棕色哈伦裤，穿一双黑色高帮铆钉靴，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离出发还有一段时间，于是抱起床上正挠爪子的雪貂，从抽屉里取出厚厚一叠红钞，走出大门，坐在家门口的青石台阶上，边抽烟边缕顺小貂那一身雪白的绒毛。

　　没坐多久，岔路口的拐角处探出个小脑袋，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肖谔抬眼看过去，七八个孩子你推我、我搡你的，嬉笑玩闹着朝他这边走来，还是其中较为年长的女孩鼓足勇气先开口叫了声：“小肖爷。”

　　肖谔以为自己现在这副模样看起来足够面善，没想到胡同里的孩子们仍对他有几分疏离和胆怯。他掐掉烟，弯起眼角学着陆然的样子温和地笑了笑，女孩冻红的脸蛋此时显得更红，不好意思地冲肖谔抱了抱拳，嘴里麻溜儿地开始念道：“初五初五迎财神，肖爷肖爷开开门，财神送到家门口，一年旺到没朋友。”

　　肖谔一听，乐了，笑到肚子痛。他拍拍膝盖，饶有兴趣地问：“这谁教你们的？”
　　女孩用围巾捂住唇角，有些害羞地回答：“自己编的。”
　　肖谔继续低笑两声，抽出四五张百元大钞塞进巴掌大的红包，放进女孩上衣口袋：“这个财神我请了，谢谢。”

　　下一位，是个胖墩墩的小男孩，瞧着也就四五岁的年纪，被身后一帮大孩子们簇拥着向前，只得不安地扫扫额前过长的刘海，憋红脸生硬地说：“肖爷把门开，财神迎进来，一年好收成，来年再高升。”
　　说完神情严肃地凝视着肖谔的眼睛，紧张得面色红一阵白一阵，肖谔抬手捏两下他肉嘟嘟的脸蛋儿，往他衣兜里塞了个鼓囊的红包。

　　小胖子顿时喜笑颜开，两只眼睛藏进了肉里，激动地冲肖谔一抱拳：“谢谢小肖爷。”
　　肖谔回抱：“少侠客气了。”

　　接连送出五六个红包，每个孩子口中的词儿都不重样，听得肖谔边笑边摇头，实在佩服这些不简单的小脑瓜。其中也有想不出新鲜词的，直接气势如虹地吼一嗓子，“肖爷最帅，今年赚嗨”，也美滋滋地分到了压岁钱。

　　面前还剩最后一个“送财神”的小女孩，肖谔迎了一上午的财神爷，耳朵里不断回放着听来的那些花哨话，心情难得舒朗。快到出发时间，他拿起红包，准备往女孩手里塞过去时，头顶忽然清晰地传来一句：“肖……肖哥哥……”
　　肖谔伸过去的手倏地停在空中，心跳猛然连撞一拍，而后开始剧烈跳动。他错愕着，眼神打晃地抬起头，明媚阳光淋在脸上，他在这片温煦的暖意中，看见了十三岁的文祺。

　　文祺穿着浅灰色的羽绒服，戴了顶大红色的毛线帽，严实地盖住眉宇，衬得那双明亮的眼睛更加水灵。肖谔甚至能在他眼中清楚地瞧见自己的脸，清澈明净的眸子，浮着一层柔和的光：“小肖哥哥，文祺来给你送财神啦。”

　　肖谔眼底一瞬见红，他拉起文祺冻冰的小手，用炙热的掌心将它焐暖：“好。”
　　文祺与他两手交握，边晃着手臂边念道：“肖家大门常打开，想把财神迎进来，不料财神打了盹儿，迎来文祺把手牵。”

　　再多言语，都比不上此时炸开在肖谔心中吞鲸似的想念，他张大嘴巴深吸两口气，双臂像压着千斤重担。六年前的正月初五，文祺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眼前，带给他惊喜，白嫩小脸沁出两片润红，笑容天真烂漫。

　　肖谔颤抖着手拿起红包，文祺摇摇头，不接，上前一步凑到他耳边，热气扑进耳蜗里，有些痒，连带着心里最柔软的那块地方：“我不要红包，我只要小肖哥哥。”

　　“肖哥哥……”女孩再次轻声唤道。
　　雪貂的尾巴扫在肖谔手背，令他恍然回神，额间挂着绵密一片汗珠，贴身穿的那件薄款长袖也被冷汗打湿。他双眼无神地低沉脑袋，一时竟忘了接下来应该要做些什么。

　　红包攥在手里，早已捏变了形。

　　“我……”女孩兴许是刚搬进胡同里的居民，头一年在这里过春节，对很多习俗并不了解，只是盲目地跟着孩子们走亲访友送财神。她带着红色的帽子，两手垂在衣边，面露难色地说：“我、我祝肖哥哥，想做的事情都能圆满，美好的心愿都能实现。”

　　肖谔缓慢抬起头，不动声色地望着女孩。
　　心想事成，美梦成真……可真是一句不敢奢望的祝福。
　　他把红包递到女孩手边，轻拍两下她的胳膊，泛白的嘴唇微微弯起：“谢谢，借你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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