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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暖与罪的缝隙
爱情对于多数人,是未发行的限量版LV;等到它发行的一天,你我却囊中羞涩。
周末,老板找我去台里谈话。
他端坐在椅子上,用他一贯严肃的口气说:“有一个题材,想派你去抓。要下到少数民族的村子里考察。现在台里要大批裁人,我帮你争取了这个机会。”
是机会还是苦差,我自然知道。我心想自己正在赶黄作家的剧本,哪里有空闲去外面出差。本想拒绝,但无奈人事任免权是在他手上的,我只好答应。单伊并不比任何人清高。
“去几天?”我问。
“明天出发,去三天。下周四之前你写篇汇报交给我。”
我叹一口气。世人为五斗米折腰,皆事出无奈。我尝过昂首挺胸不折腰,却摔得一塌糊涂的滋味。
那地方并不太远,坐三个小时的火车到达小城边缘,然后再乘坐面包车沿崎岖的山路驶进那个原始偏僻的村庄。
车轮掀起的黄沙被风吹进车子,落在人的头发里,衣服上。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几乎已经尘满面鬓如霜,才真正晓得什么叫风尘仆仆。
我在村子里待了两天,见到我要找的导演,吃过几顿饭。我们一同参加了一位阿妹的哭嫁礼,还有当地的歌舞节。我甚至认真地做了记录。第三天便匆匆结束了行程。下午在村头坐班车去城里,会有晚上八点的火车回W城。
不料在小面包车上就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
“伊宝,你什么时候回来?”母亲话里带着火气。
“我明天早上之前就可以到。”
“你回来跟建峰好好谈一谈。”
我立刻知道,原来母亲是为着我和建峰吵架的事情。“妈妈,你怎么知道我和建峰的事情?”
“我刚刚回家的时候在建峰的公司附近碰见他。伊宝,你太不像话了!”
“我的事情我自己有数。”
“我可是拉下老脸劝了建峰好久!你回来以后跟建峰好好说,再不许耍性子!”母亲厉声喝斥完就挂断了电话。
我心一沉。我怎么可能去跟建峰道歉?恐怕又要令她失望。
车子在山道上颠簸了近三个小时,才到达城里的火车站。我火急火燎赶到售票处,正好晚上八点。但售票员说这时已经不卖晚上八点的票。糟糕。我只得打车辗转赶去汽车站,小城的车站入夜后已经漆黑一片,哪里还有客车的影子。流年不利,只有去找个酒店住下,明早再走。
从车站出来,我背着旅行包在Y城细瘦的街道上搜寻酒店和旅馆。无奈这条街平日大概是商业步行街,见不到一家可以落脚的地方。直到穿越两条街,才看到一间很小的旅店。幸而他们家还有空房间。
付钱的时候我才彻底感到大事不妙——我的背包不知什么时候被划开了一道大口子,钱包丢了。我的现金,信用卡以及银行卡,全部被盗。哈,有家不能归,连栖身都不能够了。
我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憎恨小偷扒手。
走出旅馆,已经是半夜。虽然已经快要入夏,但山乡小城夜里依然寒气逼人,我只穿单衣,冻得瑟瑟发抖。就连肠胃也开始和我抗议,可此时的我连一碗三元钱的酸菜面都买不起。茫茫然走在Y城的街上,身无分文,饥肠辘辘。这样潦倒,与街头乞妇不就一步之遥?
怪不得说人世无常,时时都要担心吃不好饭无家可归的一天。世事难料,谁知道。现在才开始相信,那些流落异乡要靠乞讨为生的人,其中有些人西装革履衣冠楚楚,这是大有可能的。说不定过两天我也会跪在街角,面前写一排粉笔字:流落异乡,求好心人给5元钱,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想到这里,我浑身一抖。
现在只有找人求助。我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双深沉睿智的眼睛。我吃了一惊,落难时我首先想到的人竟然是徐衍之,我独自生病时将我送入医院的徐衍之。但他应该是与我毫无交集的。
而曼子蜜月旅行还没回来,我只得先打电话给巧姐。但是她的手机关机。
今晚是怎样也回不去了,现在打电话回家母亲只会急疯。我只能露宿街头等明天一早再给家里打电话。我的天,单伊也会有露宿街头的时候。
我背上旅行包重新走回火车站,那里的地下通道还可以露宿一宿。
凄凄惨惨戚戚。
我在地下通道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但这样饥寒交迫怎么可能睡得着。
翻出手机来,发现几条短信,祝我生日快乐,母亲发短信来叮嘱我吃一碗寿面。其中还有一条竟是徐衍之发来的。只四个字:生日快乐。
我拍拍自己的额头,天啊,没错今天是我生日。单伊小姐在二十七岁生日这天晚上露宿街头。真是从未有过的传奇。
生日快乐。徐衍之的这四个字令我微微一暖。我给他回信:谢谢你。也谢谢你记得我生日。
谁知他又打来电话,“单伊,生日快乐。”
“谢谢。”
“江滩新开一家生日吧,不过大概你不会去这样的地方。但它的确是个不错的地方。他们的酒和咖啡很好。”
我不禁苦笑。此时我连一口白水都喝不到,哪里还有美酒咖啡。“寿星今天无家可归,恐怕要在Y城的街头过乞妇生活。”
“你在Y城?”
“出差来这边。”
“你遇到事情了?”他关切地问。
“很讽刺。不过我能应付。”我并不愿向他求助。
“什么叫无家可归?”
“送了点钱给小偷拿回去买药吃。”我不忘咒骂小偷。
“那你现在有没有落脚的地方?”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手机就已经断线。再拨打号码,只听得温柔的女声告诉我手机已经欠费。
单伊大概上辈子作恶太多,所以现在祸不单行。
我吐出一口气来。刚才的阿Q精神此时彻底没了。我蜷缩在地下通道的一角,心里悲凉,但并不害怕,只觉得不可置信。呵,单伊也会有今天。
我想起那晚徐衍之披在我身上的风衣的温度。
“小姐,什么价?”不多时,身后忽然冒出一个男声。
我回过头去,看到一个瘦长的男人嘴里叼着烟卷,打量我。
“小姐,一晚上多少钱?”他重复问。
我这才明白,他把我当成夜里的站街女。真是荒唐。他该知道站街女无论春夏秋冬都会使衣服的领子里露出半片胸脯来,而我现在穿了外套裹得严严实实。
“你看我像是做流莺生意的吗?!”我愤愤然对他吼。
他似乎被震住,又打量了我几眼,才扔下烟头走人。我轻轻吁气,如果他要对我不轨,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应付。
如今单伊已经落魄到被人当作街头等待男人光顾的流莺,何其悲惨。所以说女人只要想在这世上活,便可以活。必要时候,尊严和贞洁也是可以拿来变卖的。是以我从未轻视过性工作者。她们自有苦衷。
在地下通道熬过大半夜,我的四肢发酸发疼,双脚冰冷得没有知觉。饥饿来来去去好几轮,叫人困乏无力。迷迷糊糊中,似乎还闻见番茄牛腩与宫爆鸡丁的香味。清醒过来,才觉得无限辛酸。
天光已经渐进黎明。我打算离开这里再想办法。支起身子,手脚都已经发麻。我只好扶着墙壁慢慢往前走。
刚站起来,有两道车灯的光柱向我这边照过来,将我的影子向前拉长。
“单伊?!是你吗?”
居然是他。
我心里一震,仿佛有一簇突来的火苗,火星溅起来落在心脏上面。清澈而温暖。
徐衍之从车子里出来,快步跑到我跟前,紧紧握住我的肩膀,一脸焦灼地看着我,然后舒了一口气。他的风衣带着他惯有的气息和质感,那样的米白色令人感到安全。
我凝视他,这个第二次救我于水火的男人。轮廓分明的脸,眼圈微微发红发青。我在他眼里看到男性的关怀和疼痛。这是头一次。任何男人都不曾给我这样的眼神。我忽然想掉泪。
“太好了……”他凝视我,重重喘气。
“徐衍之……”我仍发怔,他怎么会找到这里?
他恍悟似的放开我的肩膀,好像刚才的动作是一个禁忌。“不好意思。”
我才发现他声音沙哑。
“谢谢你。”我忍住哽咽。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嘴角有微微的温润的笑容。他的眼中有明亮宛转的形状在流动,温暖我。
我看到他眼神和笑容中的释然和苦涩,而他亦看到我的感激与动容。这一刻,我知道他深深地看见我,我深深地看见他。但同时我明白有一种张力横亘在我们之间,令我们无法更深地相看。
我们就在凌晨的地下通道里面对面静静地站着,相隔二十公分。好些次我们相遇、交谈,我正是与他相隔二十公分。这咫尺天涯的距离。
良久,他轻声说,“我们走吧。”
我感到一股冲上头顶的气流松散下来。
他欠起嘴角,向我伸出手。
他宽大的手掌仿佛一道扶栏,让游走在半空里的人产生强烈的想抓住的欲望。一瞬间,那只手停在我们之间的二十公分距离里面,仿佛已经贴近我的心脏。
我看着他,一时无措。我害怕我一旦握住他的手,便再也放不开。
他的手却又立即缩回去。
我轻轻吸气。如果他的手就那样停住,哪怕那个姿势多停留一秒,我们便会彼此深陷。
“我们走吧。”他默默转身。
我听到他声音在轻微地颤。他转身的一瞬,借着微亮的路灯我看到他眼中的一抹晶莹透明。
“我们走吧。”我重复他的话,如同重复一个承诺。
我跟在他身后朝他的车子走去。他的高大的背影将我铺盖,淹没。然后我们离开了地下通道。
他将车里的空调开到最大。我被一种温暖包裹。
车里没有音乐,我们也没有谈话,气氛静如一片深雾。空气变作水,将人轻轻浮起。
我从侧门的车窗里看他的脸的影像。他的脸不再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已经有岁月沧桑的质感,坚实而温厚,带着二十岁男子所没有的成熟性感。是的,他的脸孔比一般男人性感,嘴角,眼角,鼻梁,声音,表情,也包括他被风吹乱的头发。
我头靠在车窗上,闭了眼睛,感到一丝罪恶。我从没有端详一个男人像现在这么久。而我是没有资格像这样端详他的,这个屡次搭救我的男人。他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
他不时转过头来看我,我便转过去看他。两人相视一笑。然后他继续专注地看向前方的路。
他把车子停在一座加油站门口,对我说,“油快用完了。我们先等加油站开门。”
“谢谢你。”饥寒的单伊如今幸运获救,我感激他,所以时时都把谢谢挂嘴边。
他笑了笑,说,“你应该很饿了。我去买点吃的。我们大概今天中午才能回到W城。”他说完便下车朝路边的超市走去。
我心里湿润。他刚才对我说第四个“我们”。我们,单伊和徐衍之。我愿意把这个最普通的代词当作一米阳光来解读。这使人温暖。
很快他提了一大包东西回来。他递给我一杯热奶茶和一个蛋糕。“吃吧。”
“谢谢。”我喝掉半杯奶茶,吃完一个蛋糕,似乎全身才缓过神来。
他也喝另一杯同样的奶茶。“没想到这边这么冷,”他说,“你昨晚肯定冻坏了。况且你还没吃东西。”
我无谓地笑笑,“能够对付。我并不是林妹妹。现在马上就能跑三千米。”
“阿Q小姐,你还可以参加英国一年一度的硬汉大赛。”
我笑出声来。
“当时挂断电话,”他继续说,似乎又是自言自语,“我在想,你怎么可以置自己于这么危险的境地。”
他转眼凝视我半刻,我微怔。
“一些小概率事件相乘,使得昨天夜里单伊露宿街头。”我说,“谢谢你。真的谢谢……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就在那个地下通道里面?”
他说,“昨天接到你的电话,你说自己会露宿街头,又遭遇小偷,后来你的手机也不通。一个女孩子夜里,实在太危险。我就连夜开车赶过来,我找了很多家旅馆,都没有你的登记,后来想到你可能在火车站,果真就在火车站的地下通道里找到了你,我一颗心落下来……”他微微激动的声音忽然顿住,看着我的眼光也转向别处。隔了几秒,他继续说,“Y城最近劫犯猖狂,你没有事,真是幸运。”
我想起他找到我的时候,是无限惊喜的。我能看见。
“谢谢你。”我心里发颤。
“哪有人像你这样缺乏危机感。”他有些酸楚地笑。
“大概是长期奉行大女子主义的恶果。”我自嘲。
“所以你常常让自己很累。”
“就像你说的,得让自己累一点,才会有足够的安全感。”
他会意地笑,然后端起奶茶杯碰了碰我的,“昨天是你的生日。”
“谢谢你记得。”我自己都忘记了自己的生日。
“其实是不知道的。那天你在咖啡馆准备付给提琴手小费的时候,你的身份证从钱包里掉在桌面上,我看见你的身份证号,于是记住了你的生日。”
我有些吃惊,他是注意琐碎细节的男人。“只是生日一过,又老一岁。”我叹。
“我今年已经三十三岁,我尚且不觉得自己老气。”
我笑,“大概因为昨天夜里尝尽了半生的饥寒交迫,所以现在单伊的心态又老了几岁。”我说完继续啃蛋糕。
他静静地喝茶,我们有一刻的沉默。
不一会,他忽然说,“以后,再不要这样。”
“嗯?”我抬眼看他。
“以后,再不要这样。你的个性太容易陷自己于不安全的境地。”他轻轻说,像是兄长的关怀和劝慰。
我的个性容易陷自己于不安全的境地,他似乎看透我,所以才说出这番话。这些话仿佛潮水将我的心填满。
“谢谢你。”我只能对他说这三个字。
他看着我,“以后,如果再有这样的情况,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还可以找我。至少……”他轻轻吸气,仿佛在考虑措辞,“至少……朋友可以帮你解决一些事情。”
我回视他。一支细小的气流在胸腔里迂回流动。他说“朋友”,我知道这两个字必须成为我们之间的那种张力。
这时加油站的门开了。
太阳光从楼层中间的缝隙里射过来,填满车内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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