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士

　　朝歌求了我两天，我没放萧央，温大将军回府，我也没放。但我没想到，温大将军前脚夸了我，后脚却卖了我，他把萧央放了，还是亲自放的。

　　大吉大利，正好是司马弦限定的第五天。当晚萧央请我府上喝酒，谢我高抬贵手。

　　他明知道这情是温大将军的，尽管温大将军给了我。我不想去，但不去不行，因为请的不只是我，还有温大将军和温小将军。

　　除了温大将军和温小将军，还有萧二郎萧央，萧央父亲萧奕，萧央族叔萧替，我的同僚郝士治、武陵刺史陈徽。

　　一二三四五六七，加上我八。

　　再加一个九，有过一面之缘，温大将军的新司马萧安，萧央的叔叔，萧奕的弟弟。今年四十不惑，做司马稍大的年龄。

　　萧安名声在外，我第一次见他不识，却认做修道之人。他和温大将军在花厅座谈，脸颊清癯，一袭青色道袍，俨然有山林闲逸之风。

　　此刻萧安坐在酒色生香的宴席上，风神散朗，更显超脱，几乎有些格格不入。

　　萧央锦衣罗绣，腰佩紫薇香囊，贵气依旧。

　　萧奕是旧日模样，宴席未起，已然酩酊大醉，还不时抽空，斜眼白我。

　　萧替敛容正坐，和郝士治偶尔侧身说话。

　　陈徽陪着温大将军喝的面色通红，温大将军和萧安相谈甚欢，时而朗笑声声。

　　萧央端着酒杯过来，笑着坐下，神色朗然，丝毫不像被关了多日的人。他向我敬酒，说替他阿父向我赔罪，我回敬了一杯。

　　萧央放下酒杯道：“褚参军怎么光闷着喝酒，心绪不佳？”

　　我道：“萧府酒香，贪喝罢了。”

　　萧央噙着笑又给我倒了杯酒：“有些酒越老越香，沾上一点，回味悠长。倘若一时喝尽，倒少了几番滋味。”

　　我道：“萧二郎也是懂酒之人。”

　　萧央端着瓷杯轻摇，一眼看进我眼底，道：“亦懂人心。”一时间他眼底洒下一份失落，很快掩去，喝了那杯酒，复又如常，“褚参军觉得这酒味道如何？”

　　我道：“不是寻常的武陵白，倒像许久未喝过的建康九酝，带点桂花香，后味很是清透。”

　　萧央道：“褚参军好舌头，这酒确是九酝。宁得九酝消肠，不盼日光齐光。”

　　九酝酒原用鸡鸣麦酿造，味道醇美，故而又名“消肠酒”。

　　张华曾创其酒法后又遗失，皇后之父，散骑侍郎何槐在庐江任上偶得秘方，这才使此酒重见天日。不过因其酿造耗功，只在宫廷御制，年出不过九缸，皇帝偶尔会赏赐臣下，亦不可多得。

　　萧央从何来得来这酒，不用细想，我心明如镜：“萧二郎的表哥今晚去了何处，为何不一道赴宴？”

　　萧央神色一怔，敛眉含笑：“他今日受了些风寒，正在休息。”

　　我道：“烦请替在下转告问候，望他好生歇息，早日痊愈。”

　　萧央道：“这是自然。”

　　半响无语，萧央起身离席，留我一人，心下空空。实在无趣，出厅走走。

　　温小将军亦出门透气，随我同行，但我不想说话，他也不说，两个人就那样走，那样走，走着走着就不知走到了哪。

　　这下我不得不说了：“温小将军可还记得回去的路？”

　　温琏道：“记得。从不敢忘。”

　　这话里有韵味，但我半天没琢磨明白，只得换个话题：“温小将军可有话要问属下？”

　　温琏道：“没有。”

　　这话我又不会接了，我本以为他会说什么，关于土断的事。说我急功近利，或者不深思熟虑，夸我两句，再暗贬两句。

　　他没问，我没话找话：“啸雪被我养胖了，不像老虎，倒像只猪。您可去瞧了？”

　　温琏点点头：“可见你用心。”

　　几日没见他话愈发少了。

　　这问一句话憋几个字的习惯我突然有些不适应，尽管他往常就是这个模样。少年老成，说的就是他罢。想当年我这么大时，还不知道在哪闹腾。

　　温小将军看来对我无话可说，没话说那便回吧。这路没他领着，我也照样能摸索回去。要能摸索到前门正好，直接打道回府，这萧府我半刻也不愿待。

　　温琏突然道：“褚参军在躲什么人？”

　　我神色无变道：“什么？”

　　温琏道：“来萧府的路上，你一言不发，坐在席上，左右四顾。褚参军好像怕萧府，怕在萧府遇见什么人。”

　　他转身看着我，湖水如镜，月光皎洁，他就那样看着我，仿佛直视的是我的心。温琏的眼睛很亮，从来都是那样亮。

　　我几乎溃不成军，强撑着道：“还能躲谁，躲萧奕。之前抓了他儿子，他一拳出气不够，还预备了两次。”

　　温琏不再看我，将目光放之湖水之上：“方才他在席上难怪对你几番言辞激烈。他伤你哪了，可否痊愈？”

　　我道：“小伤无碍。这次去建康，温小将军可遇见什么新鲜事没有，说来听听。”

　　温琏道：“先送了李恪入京，皇帝下旨封了忠义候，在建康安置了宅邸。再依着往常的规矩，入宫赴宴，三天一大宴，两天一小宴。阿父受丞相邀请射猎清谈，我亦随同。其余诸事，并无可讲之处。”

　　温琏口中的丞相便是司马弦的父亲，会稽王司马裕。

　　我道：“听说会稽王想和温大人结亲，不知选中了温小将军哪位兄长？”

　　温琏以手扶柱：“如果选中了我呢？”

　　我道：“若公主看上了您，我会觉的她挺有眼光。对您而言，对温家而言，都是无尚荣耀。”

　　温琏的手在夜色的攥紧又放松：“不是我，是我二哥。”

　　我凝滞了半刻：“温二……郎？”

　　温琏道：“我二哥不好吗？”

　　我道：“和温小将军比起来，差远了。”

　　周围的气息流动了起来，温小将军被我说开心了。

　　温琏道：“褚参军，萧央一事，这事原本是你做错了。”

　　不说不说，他还是会说。

　　不过到底是错，还是别的。

　　我闭着眼睛将那日对温大将军说的话重复一道：“抓萧央是我下的令，派的人，和他人无关，所有后果皆由我一力承担。温小将军教训的是，属下日后再也不会越权逾矩了。”

　　温琏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夜风凉冷的，还是被我敷衍气得：“在褚参军眼里，我温琏便是这样的人？”

　　我思绪飞转，刚转两下，停了：“属下不明白您的意思。”

　　温小将军说话不仅有韵味，有矜持，现如今还改跳的，我着实心累，有些跟不上，只得在原地打转。

　　温琏沉着声道：“短短半月，你被人刺杀十余次。你不明白？褚令，你明白的很。你若不明白，就不会抓萧央，你若不明白，就不会死撑着不放人。”

　　刺杀是真，我不否认。但我也得说一句，除了一次当街耍刀的，其他都很闹着玩，左不能往我宅子里丢死鸡也算刺杀吧。

　　我想详细分析一下这个事，但想着温小将军几乎要爆发的脾气，我还是暂且忍了，把目光集中到后面几句话上，想了想却什么都不想说。

　　这话我不能接，也不敢接。

　　自打抓了萧央，身边的人除了斐韶，没人理解我。萧奕不能、罗澜不能、顾倩不能，温大将军能却装不懂，温小将军如今也能了，却也不明说。

　　不是他们不愿说，和我不一样，我是不敢，他们是不愿。

　　原因很简单，因为萧央姓萧，只是因为他姓萧而已。我抓的好人多的很，姓萧的就他一个。

　　这次温大将军回京，萧安初入官场，便送书在温大将军府下，接替萧奕做了大司马参军。

　　如今萧家三兄弟，老大萧奕接替堂兄萧尚升任为安西将军、豫州刺史、假节，不日即将赴任。

　　老二萧安出山接替萧奕的大司马参军之位。

　　老三萧万北伐失败，卸任西中郎将、豫州刺史之职位，正在家中休息。

　　尹深源是纯粹的敌人，一击即中便叫要再他无翻身之力。可萧家人不同，他们还可堪利用。何况温萧两家有结亲之谊，萧央幺妹萧蕙的丈夫便是温琏的堂哥，温大将军二弟的长子温焦。

　　我若装作不明白这个理，还能有条活路，我若认了，赶明我就跟阎王爷作伴去了。揣着明白装糊涂人才能活的长久些。

　　因此，当温琏话音一落，我便扭身就走，全当什么都没听见。既然萧央已经放了，土断之事温大将军全权接了，这事我便不掺和了。

　　但显然温琏不想放过我，非得逼我说实话。

　　他目光灼灼的看着我。

　　要实话，好，实话就是萧央我抓的堂堂正正，就算萧家是两朝世家，虽没落了些也还是世家，我也必须要办他。只要办了他，这土断之策才能迅速推行。

　　他是好人没错，救了流民也没错，但他救流民不是为了流民，而是为了他自己，为了萧家。

　　衣冠南渡，江山分裂，多少生灵涂炭。助一人不若助天下，救一人不若救天下人，这道理温大将军比我更明白，否则他便不会实行土断。

　　温小将军也明白，但他还是说错的是我。

　　努力一场，到头来却败倒在一个萧字身上，那日后呢，会不会败倒在虞字上，颜字上，司马二字上，亦或是温字自己头上。

　　仔细一想，这次不就已经败倒在温字头上了嘛。

　　退一尺容易，进一尺难。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人都爱听真话，好听的假话听听不好吗？权当一乐，非得把真话挖出来做什么，徒叫人心凉。

　　他既然挡着我不愿我走，我只得说话：“温小将军到底想让属下说什么？”

　　我的声音满是疲累。

　　是我的错觉吗？温琏的眸光居然黯淡了下去，就像月亮被乌云遮挡住了光芒，连声音都被风吹着走散。

　　风过湖面，白银月碎。

　　我听到他的声音一笔笔，一下下，缓刀慢刻在我心上。

　　“褚令，到底何时，你才愿以真心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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