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拯救
苏幕下意识抬头寻找太阳,民间传闻,光天化日之下,鬼魅无躲避之所,都会惧怕阳光。
天又亮了一点,四周景物都清晰可见了,树木幽静,鸟鸣处处,空气中也弥漫着祥和之气。这样子,实在不像鬼魂出没的场景。
那只伸出马车的手臂又抖了抖,手指吃力地张开,拼命向四周摸索,看起来像是在找些什么。诡异极了。
苏幕谨慎地站在手臂触碰范围之外,右手握紧原本打算用来砍柴的小镰刀,像是怕惊醒谁似地轻轻问:“还有人活着吗?”话出口她才发现自己加重了“人”字。
手臂更加激动了,蜷曲着,手掌抓地想要以此为支撑让里面的躯干出来,车帘被撞得往外一扬,没等苏幕看清,又迅速落回去,顶在什么上向外凸出了一块。
苏幕看看手臂的位置,估计这是谁的头。
她绕过去,站在车厢右后方的位置,用镰刀对准那块凸出的位置,小心地靠近。她暗暗发冷:这东西不会突然伸出来盯着我目光发亮吧?
“救命……救救我……”
细若蚊喃,然而凝固了厚重的绝望与痛苦,还有不可忽视的对生的渴求。
苏幕不再犹豫,唇抿着,上前一步,右手一扬,一挥,镰刀划了个半圆,雪亮的刀光一闪——
“嘶啦啦——”
让人舒爽的布料撕裂声,马车车帘顿时与车厢分手,在空中无力地招摇一下,委顿在地。一个满脸鲜血的小女孩在它下方探出头,直直地看向苏幕。
苏幕先是又倒退一步,接着反应过来这女孩的眼睛没有传说中的鬼气森森的感觉,多半怕是这场空中意外的幸存者……也不一定。
她想起接踵而至的那个毫无生气的鲜亮身影,这女孩的同路人感觉很不妙啊,不像会来找她,这事故是不是意外还很难说。而且这地方缺医少药的,她看上去又受了不轻的伤……苏幕一瞬间想转身就走,她可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死在她面前而又毫无办法。
女孩像是看出了什么,拼命向她伸出手:“救……救我……”
苏幕皱着眉颇感无奈。她转过身走了两步又停下,半晌回过身来沉重地叹了口气,迎着女孩骤然明亮的双眼,走进她试图将她拖出马车,“我可不保证能救你,你最好祈祷上天,让你活下来,靠我是不成的。我……呼,怎么这么沉……我虽然比别人多看了几本书,又多了一点智慧,多了一点美貌……呼,你明明和我差不多大,怎么吃成这样的?知不知道这给别人多添麻烦?……我说到哪了?对了,你别报太大希望,我没读过医书,也不敢进城给你找大夫……终于好了。”
随着一身轻呼,苏慕释下重负,将女孩放平在草地上。
转身看她,嫩黄的纯色短襦裙上翻罩在身上,裙子上罩的半透明的单丝罗可能是被地上的草根刮擦,遍绣的五彩花鸟被撕扯的难以辨明。
背部、头部渗出的血缓缓将衣服染成红色。
也不知她原来梳什么头,现在是钗横鬓乱了。右足云头履云头刮掉了一半……
过去富裕的生活和这一年的裁缝学徒的经历使苏幕不自觉估量着,这衣料、这做工,又看一眼她发上的钗,这成色……这女孩应该是苏家的哪个小姐吧。
“好疼……”小姐呻吟着。
苏幕和她面面相觑,“忍着,我也没办法。”
又觉得这样太无情了,“你是苏家的什么人?他们会来找你吗?”
“我是五房的……他们,他们……”女孩哽咽着不知想到了什么,过了一会儿,竟是吟出一句诗来:“寂寞…重门掩,无人问……所思。”
苏幕自己也是危急时还注意举止言行的人,见女孩谈吐高雅,她不由生出几分赞赏来,又见女孩后背的伤口似乎还在流血。
苏幕四处看了看,捡起被割裂的门帘,不好,这门帘为了保护女儿家不被外人轻易看到,又出于防风沙的考虑,布料厚实细密。
简单来说,就是不适合绑伤口止血。
苏幕于是将目光放到马车上,先交代一声免得女孩担心,走几步扶着车厢进去一看——一具女尸身子歪斜地窝成一团。
苏幕倒吸口气,退出车厢,下意识看了眼女孩确定她确实活着。
是了,从前就有听说,像这种从高处下落,小孩儿因为骨架小,身子轻,反而比成人活下来的可能性还大一些。
定了定神,再一看,这死人的衣着色彩好生眼熟……不就是后面坠下来的那样子?
看打扮,也像是小姐呢。
车厢里没发现其他东西了,坐垫的手工倒是精致,但是布料也不行……苏幕阴晴不定地站了一会儿,“真是前世孽债!”
她屏住呼吸,视线尽量固定在侍女腰腹间,解开她的腰带,堪称目不斜视地从死人身上割下了一大块内衣,白皙细致,还带着死人身上的余温,烫的苏幕脸色苍白,“我也是没办法,”
她拿着这块布,又伸长手取过坐垫,真心地和也许还盘踞在侍女尸体身上的灵魂告解,“你在天有灵,应该看得出来我无意冒犯,只是你家主人遇难,我才不得不打扰……”
拿到了,苏幕转身出去,吐出一口浊气,左手拿着布块和坐垫,右手提着镰刀,走近还躺着的女孩,许是知道这会儿已经有人守着了,对方陷入昏迷,她一靠近,嘴里就喃喃着“习芳……习芳……习玉……”
这是把我当哪个丫鬟了?
苏幕很有些不悦,她镰刀一挥,从女孩衣裙上割下一大块布料,又镰刀轻舞,割开好几个口子,双手捏住两边发力,将其撕成一段段布条,然后打着结首尾相连。
看在你昏迷的份上!苏幕解开女孩的衣襟,一条腿跪着扶着她坐起来靠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保持着艰难的平衡。
先用她的裙子擦了擦血,不管女孩皱着眉头,昏迷中发出的呻吟,将折叠的包了坐垫里的棉花的大布块压在伤口上,然后用嫩黄的布条缠上去,分别在胸口和左右腋窝下多次交叉固定,最后在胸前打了个死结。
又给她套好衣服,让她躺下来。苏幕已经大汗淋漓,“前世孽缘。”
脚下的影子已经越缩越小,快正午了,计划的事一件没做,还因为剧烈的体力消耗十分饥饿。
苏幕找了棵树靠着坐下来,心里不能说不郁闷。
休息了一会儿,缓过来了一点,还要吃午餐,又实在不想总是往返这个有死人酣睡在侧的地方,苏幕站起来,缓缓走往歪斜的马车车厢,在几个关键的连接处用力挥砍镰刀。
数息过后,苏幕双手反搭在重伤的女孩的胳肢窝下拖着她往自己的屋子走,背后,原本还有个大致形状的车厢已经沦为一片废墟,下面掩埋着侍女的尸身。
对不住了,我年幼,也实在没有功夫让你入土为安,你将就一下得了。
日暮,女孩在浑身上下的剧痛中醒过来,一醒,张口就要水。
苏幕不在。
北面的山顶上,风吹的苏幕发丝翻飞。她不像女孩,逃难路上还穿着花笼襦裙,此时一身上衫下裤的褐色麻衣,踏一双木屐,别无他物。
北望城墙,一片茫茫不可见,但足够了,离这儿最近的西郊村已经起了大火,火势猎猎,以往苍翠的植物是现成的火把,如同醒目的火炬,昭示这里发生的惨剧……
苏幕稍微寻思一下也就明白了,她将消息传遍全城,那参将岂有不知之理?他,或者其他蛮族的奸细这么两面一沟通,索性将时间提前一天……她定定地望着西郊,如果她没有听见那个消息,是不是会死在这场大火、这次劫掠中?
苏幕忽然自嘲一笑,人家不会知道,所有人知道的都是刘珍珍,即使死了,她也会被当做刘珍珍发现,谁知道苏幕呢?只怕张岳为了隐瞒自己办事不力的事情,早将她列入流放损耗之中,现下苏幕早已经成了死人!
夕阳缓缓下沉,苏幕的脸在暖红的辉光中显出与她年龄不搭调的寂寥。
回到住处,女孩已经惊慌许久了,一见苏幕就用埋怨的目光看着她。她生的丰满,不客气地说就是有几分痴肥,之前又满脸是血。许是在苏幕不在时努力地用手擦拭过脸,没有镜子又动作不便,这会儿下巴上还有血色的擦痕。
苏幕有些惊讶:“你的眼睛也是浅色的…”
失血过多,女孩一张脸都是白的,嘴唇发干起皮,只有眼睛还闪着光。她的琥珀瞳细看颜色较苏幕要再深一些,但在一片浅黑、深褐中也是难得的了。
苏幕就是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冥冥中那股命运的力量。
难道上天让我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这一刻救下你吗?
女孩的嘴唇一张一合:“水……水……”
“你等等,我给你取一些。”
女孩这会儿还躺在地上,苏幕也束手无策,她踏上木桩,双手撑着窗框翻过去,小心地试探着另一个木桩的位置,踩在上面了才松开手,找到自己的竹筒,在屋子左侧的石凹内打上一杯水。
这石凹是天然而成,上头缝隙处涌出的水滴所致,下面还有个小洞漏水,本来是山体凸出来悬在空中的一块石头。上面的凹陷被刘定当初挖大成粗糙的半球体,这样里头永远有干净的活水。
墙角处还挖了一条小小的正对着漏水孔的沟渠,一直通往屋外。
苏幕又原样艰难地翻身出来,扶起女孩,将竹筒悬在她嘴上方,缓缓从里面倒水,直到女孩摇头才停下。
女孩应该是骨头受了伤,右腿不自然地折着,左手也怪异地垂在一边,其他还有头上的伤,背上的伤……这些都是看得见的,看不见的还不知有多少呢。
明知她不会好,苏幕也懒得多此一问“你好点了吗”,苏幕问心无愧,已经尽了能力帮她了。
她翻身坐在女孩身边,手边摆着竹筒。
明月又一次挂上天空,依旧是一张冷脸。
两人静静看着,女孩突然问:“无人来寻我吗?”
“我也没有走远,要找早来找了。”苏幕说话时双眼还盯着月亮,她不想看旁边那张必定失落的脸。
有什么好失落的,家人总会离开你,有第一次,还会有第二次,谁知未来有没有第三次?总之靠谁都是一场空,只有自己才是自己最坚定的支持者。他们放弃你,你不妨也埋葬他们,然后手一甩,头不回,顺顺利利地往前走。
等在一个地方,期待命运像狗一样来舔你的手掌心,哈,苏幕流放路上那半个多月就这么盼望着,结果呢?
如果不是她自己救了自己,差点真进了哪处勾栏,那可就真不知到时候是什么玩意儿狗一样来舔她了。
晚上实在寂寥,或许是月亮的神奇作用,苏幕也有些感慨,慢慢地给女孩讲了自己的经历。当然,是隐去这几天报信的作为刘珍珍的经历。
苏幕这个名字的往事,这一生,她谁都不会说。
女孩静静听着,也是自怜身世,又受到了氛围的感染,也轻轻说起自己的故事。
她的琥珀眼里也倒映这一轮明月:“我出身苏家,对,就是你知道的那个苏家。说来好像我的命很好,比起有些人来说,的确如此。然而大家族聚居在一起,不是每个子孙都出色的,不出色的,别人就看不见了……我爹爹就是这样一颗黯淡的星子,他是那一代的第五个孩子。几个哥哥都很出色。他大哥,就是我大伯,成了这一代的族长。爹常常说,一家只能有一轮明月,好像他的玩物丧志,他在外面的荒唐都是为了家族一样,哈……”
这声轻叹,有嘲弄也有悲凉。
苏幕没有说话,她其实有点不耐烦。
像这种大家族子弟不上进的故事多了去了,有什么出奇呢?但她什么也没有说,月夜寂寥,反正也无事可做,就让女孩讲好了,正好也分散一点她对疼痛的注意力。
“爹爹的原配很早就去了,留下了我大哥。但大伯没有孩子,他从小就被过继过去了,一直跟大伯在皇帝身边,我从没见过他——我爹爹就是这样的,无能、无用!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
女孩的情绪激动起来,不难知道,这里的“孩子”指的是她自己。那哥哥到底没见过面,能有多少为他而生的悲痛?
“我娘出身名门,是爹爹的第二任妻子。你听过孙文、孙哲、孙由吗?”
苏幕刚想回答,女孩就带着优越的自嘲让她闭了嘴:“我真是傻了,你怎么听过这些有名的文人的名字?”顿顿,开始解释他们每人的成就,最后说:“这就是我娘出身的孙家。”
苏幕面无表情,但女孩看不见,继续说自己:“我爹他总是……”不好说亲人的这种坏话,她略过去,“总之对我娘不好。她们说,我娘是给他气死的……无论如何,他没有半点愧疚,没有半点人的情感,不,是人的情感太多了!我很快有了后娘,是在我五岁的时候……本来,在这个家里只有我娘还有一些她的下人关心我,她一去,后娘就换了所有的下人,我百般恳求,使了些手段闹到二伯那里,才留下了习玉、习芳,其他人都没把我放在眼里……”
女孩突然停住了,艰难地转头,惊慌地问苏幕:“习玉习芳呢?怎么只有我一个?她们怎么不在?你看到她们了吗?”
看到了,而且还险些没被吓死,你现在后背上贴着的布还是她身上穿的衣呢。
苏幕略带报复地说:“你躺在车厢里的时候,就没有感觉到其他人吗?”
女孩那边不说话了。
苏幕有些困了,站起来打算回屋里睡。
女孩喊住她:“把我抱进去!”
苏幕讨厌别人对用这种命令式的语调对自己说话,她看了一眼四四方方的木堆一样的房子,很有些故作的无奈:“没门。”
女孩愣了。
苏幕也觉得好笑,“这件屋子没门,不信你找找看?”
又要提步走,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于是回过头来顺便问了一句:“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
片刻的沉默,女孩说:“苏慕,我叫苏慕。”
空气似乎一瞬间凝固了,苏幕静静站着,脸上是惊骇过度的平静。她缓缓转身,像是怕没听清似的走到女孩身边俯身,盯着她又问:“你说,你叫什么?”
两双琥珀瞳对视。
女孩说:
“苏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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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着写着,感觉开头结尾是两种不同的恐怖片结尾呢
以及,“寂寞重门掩,无人问所思”by《秋夜》
耿湋【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