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衔环

　　阿朝今日罕见的穿上了亮色的衣服，淡粉的衫子，鸭卵青的裙摆，上面绣着三两只穿花飞蝶，一派明媚好颜色。可她的脸上却惨白的无一丝血色，尽是疲倦，瞳孔深处的动人亮光也如风中残烛，点点欲灭。。

　　她用力抿了抿唇，苍白的唇瓣染上一点秃然的艳红：“杏花树会活下来，可我不一样。我真的要死了。”

　　虽然这些天，她的身体并没有继续恶化，但是她预感的到，那一日马上就要来了。

　　“你不要说这样的丧气话。”

　　“我的大限就在这几天了。”

　　沈桓沉默了一下，才压抑着说：“不管怎么样，我会陪着你的。”

　　阿朝眼睛一红，却故作无事的眨去了眼泪，努力笑着说：“陪着我，陪着我有什么用呢？人死只不过是灵魂离开了躯壳，去往黄泉，重新开始罢了。我并不害怕死，却害怕自己会对人世有不舍，徒增伤感，也害怕自己一个人无知无觉的离开了，却给别人带来悲伤。”

　　太阳出来了。

　　沈桓站在她对面，正好迎着光，表情模糊不清，翩飞的衣角被朝阳镀上了一层华贵的金芒。

　　阿朝只听到他低哑的声音：“......阿朝，你不要这样想。”

　　“我原本不准备告诉任何人这件事的，包括师兄，我也不想让他知道这些。”

　　阿朝抬起头望了眼天上云开日出，灿烂华光的景色，遮了遮眼睛，心中翻涌的波涛，又渐渐平复了下来。

　　“沈桓，其实我们只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上次一别就不该再有交集的。我很谢谢你这些天的陪伴，可我们的缘分已尽，你走吧。接下来的日子，我想自己一个人单独过。”

　　“你最后只想让我走？”

　　“是。还有，请多保重。”

　　“好。”

　　阿朝点了点头，便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她慢吞吞的独自吃完了饭，又心不在焉的看了会书，时辰已经不早了，外面却一直没有动静。

　　阿朝合上书沉思了很久，最终还是转到了院子里看了一眼。

　　院门虚掩着，早已经没有人。

　　阿朝发了一会儿呆，默默的关好了院门，回身路过杏花枝时，却忍不住蹲下来摸了摸它两下。

　　杏花已经凋残了，但却好似有灵性般的微卷起了叶子，亲昵的蹭上了她的手指。

　　阿朝扬起了一抹笑容，却又皱紧了眉头，吐了一口血。血从她嘴角落下，滴在了叶子上，鲜红的血，翠绿的嫩叶，两相衬托下，格外的凄迷诡谲。

　　叶子惊吓般的缩了回去，阿朝却一动不动的摸着它，维持着刚刚的姿势。

　　良久之后，叶片上悄然滚落了一滴晶莹的水珠。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陆展风尘仆仆的赶回来时，院子门是半开的，他半是悲伤又半是希望的走了进去，却看见院子里已经站了一个人了。

　　他看着一身青衣面色肃然的男子，惊讶的辨认出来：“四皇孙？”

　　沈桓却没有理他，只垂头发呆。

　　陆展走了过去，这才看见躺在椅子的阿朝。

　　阳光温暖而不浓烈洒落在她的脸上，照的她的脸颊两侧微微发红，细碎的发随着风轻轻的扫着她憔悴但宁静的眉目，静谧美好。而她置于胸前的手，犹还拿着本半开的书，似乎是读书读累了小睡一会儿，等下就会醒来。

　　可是陆展知道，她再也醒不来了。

　　“师妹。”

　　明明说好不哭的，可是陆展转过头，还是难以压抑的低哭出了声。低沉的哭声响起，无端端添了一抹悲凉。

　　沈桓皱起眉头，冷冷的说：“她走的时候很平静，你也不用哭。”

　　陆展捂住了眼睛，却还是止不住泪。

　　“呜呜呜。”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她才不肯让你陪在他身边。”

　　沈桓难以忍受似的转过了身，又走了回来，弯腰将她从椅子上抱了起来。

　　“你干什么？”

　　沈桓本不理他，径直的往里屋走去，却突然停下脚步，垂下头，压抑不住的泄出了一声低弱的哭声。

　　陆展诧异的走了过去，却见阿朝左手拿着的书滑落了下来，露出了被遮掩的另一只手。

　　那只手里，似乎还握着什么。

　　阿朝只见到陆展进门时，便再也坚持不住，随着牵引的力量，悠悠的离开了人间。

　　师兄，他果然又哭了。

　　阿朝无奈的笑了笑，想起面无表情却眼眶微红的沈桓，却叹了口气。

　　他最终还是没听她的话回去，欺负她已经死了，就不能再向他问罪了吗？

　　她心里想着，却又化作释然。算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其实她最后隐隐约约听到了他的话，只是没有力气回应罢了。

　　若是来世......若是还有机会再见。

　　阿朝却来不及想了。

　　“跟我走。”

　　黄翁见不得阿朝这幅怔怔的样子，匆匆现身将她拉离了牵引。

　　“嗯？”阿朝眼前一花，被扯得跌跌撞撞了两步，眼前的场景已经变的雾茫茫的了。

　　阿朝回头望了一眼，见什么都瞧不见，才茫然的问：“先生，你是谁？这里是哪里？我不是该去地府吗？”

　　“去什么地府，跟我回天上去。”

　　“啊？”

　　见阿朝一脸诧异，黄翁没好气的拍了一下她的头，灵气入体，阿朝低叫了一声，记忆如潮水般的涌来。

　　她是……流朝？章度仙君？

　　流朝捂着额头，晕晕乎乎的说：“老祖宗。”

　　“亏你还认识我。”

　　黄翁满脸写着不高兴，流朝回忆起下凡前发生的事情，也有些心虚，只能故作无事的撒起了娇：“老祖宗，好久没见。阿朝好想你啊。”

　　“想我？想我，你还跑到人间去。”

　　“那我是为了报恩啊。”

　　“那你现在恩报完了吧。”

　　流朝转了转眼睛，没有说话。

　　黄翁看出来她的意思，气的又吹鼻子瞪眼了：“你在人间呆了一世，为章度仙君挡了两次死劫，还不满意啊。”

　　“可是我欠章度仙君良多。”

　　“你都把命羽留给他了，又为何非要自己去摊这摊浑水呢？”

　　“因为我对章度仙君说过，我要陪他一起。而且，而且。”

　　流朝感觉有些难受：“我也......”

　　在人间的点点滴滴清晰涌上心头，她突然恍然大悟，又觉得悲凉彻骨。

　　原来一切都是劫数吗？沈桓，太子府里所有人的人，都只是劫数的一部分，是仙帝用来惩罚折磨章度仙君转世的工具。

　　“人间一切，只是幻梦一场，何需在意。”

　　“不。”

　　玉颜姐姐，何娘子，师父，师兄，太子妃，五皇女孙，这些人都是她相处过的人，不是幻梦。

　　还有沈桓。

　　她似乎做错了一件事。

　　她把命羽给了章度仙君，本意想着命羽是她修炼多年的法宝，融入到魂魄中就能够帮助他抵抗天地浊气，护住他的安全。可是却没想到仙帝惩罚他的轮回之苦，不仅仅是让他的身体受折磨，更是想让他尝尝凡人的苦楚。

　　死离死别。有时候，活下来更是痛苦。

　　做了一回人，流朝突然懂了许多以前不懂的道理，她懊恼的抿住了嘴，想了一会儿问黄翁：“沈桓，他后来怎么样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

　　“您就告诉我吧。”

　　黄翁还是透露了一些：“好吧，好吧。我粗粗的瞄了一眼，他寿数二十五，似乎是卷入了宫廷谋逆中被斩首了。”

　　宫廷谋逆.....

　　流朝抹了抹眼睛，心里很不是滋味。

　　流朝哭了，黄翁心里也不太好受，只能劝解着的说：“这就是仙帝钦定的轮回之苦啊。阿朝，你已经帮了他很多了，至少他还报了仇啊。原本他应该被流放，然后.....”

　　流朝不愿意继续听下去了。

　　原来，这一世最多也只能做到报了仇，图一快而已。他终究还是得卷陷在宫廷阴谋里，郁郁而死。便是她自己，本该死于太子府那场动乱里，侥幸活了下来，也注定短命。她偶尔曾想过的安好，只是镜花水月，从来不可能实现。

　　流朝一把抹去了眼泪，厌恶看了眼高乎缥缈的云雾，皱起眉头坚定的说：“老祖宗，我不回去。”

　　她不想回天上去了，做仙人一点也不好。反正，怎么样命运都是被别人摆布的。

　　“阿朝，你别闹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泄露天册，点拨你修炼正途，让你有机会能回仙界。如果你这次不和我回去，就不知道得在轮回苦海里经历多少世，才能回去了。”

　　流朝却转忧为喜的样子，嗔怪道：“原来那本薄册是您做的手脚，怪不得师父说自己并没有见过那本书了。不过老祖宗，你给我的那本书，里面记载的可都是精怪修炼的方法。我现在可是人了，用不了你的那些方法。”

　　“不管什么方法，总之现在仙界的通道已经为你打开了。你跟我往前走，就能回去了。”

　　“回去我也不是流朝了。”

　　流朝浅笑了下，转世之后她的长相和原本灵动娇憨的样子很不相同，多了份属于人类女子的宁静端庄之态。

　　“相貌不过是皮囊罢了，容易改的很。”

　　“不，不只是这样。”

　　流朝微微一笑，退了两步，又意有所指的说：“老祖宗，这只是你的灵体吧。”

　　人仙两界的通道，真正的仙身是不能来的，而灵身的力量有限，很容易就会被打破。

　　黄翁心里一咯噔：“流朝？”

　　“老祖宗，谢谢你，不过我是真的不想回去，也不能回去。仙界我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只是舍不得老祖宗你。不过你也不用太想我，我送你一份大礼怎么样。”

　　流朝最后冲他眨了眨眼睛，幻化出一样东西丢向了他，自己却用灵力撕开了云雾，毫不犹豫的转身跳了下去，衣裙翩翩，依旧是那只勇敢小黄雀。

　　黄翁却没有再拦她了。

　　仙界还是不适合流朝啊，也许当初他真的错了。

　　他拾起了流朝丢给他的铜镜，望着里面稚嫩而灵动的女孩，叹了口气，嘴角泛起了苦涩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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